任何一个历史事件,只有在历经长时段的历史演变之后,才能彰显其原初的意义,使后人得以窥知,它的发生与否,它的基本方向,都与后来的历史息息相关。在晚清民初时期,无论是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都是这样的历史事件,并都镶嵌在中国文明的进程之中。
然而,政治事件与文明事件不同。政治事件带来一时的政治变革,文明事件则引发长久的文明动荡。政治事件只影响政治本身,文明事件直接改变人心。因此,只有在文明发生根本性危机的时刻,政治事件和文明事件才可能重合,由政治事件引发而导致人们的价值观念、对文明的信心发生改变,晚清民初正是这样的时期。
在文明的意义上,晚清民初是中国文明转轨、变更、革命的时代。这里所谓的“晚清民初”,定于甲午(1894)之后,五四(1919)之前。在世界史视野中,甲午海战只是一场“日清战争”,但对中国文明而言,甲午战争中,中国的失败,不但是战争的失败,而且直接动摇了士大夫的文明信心。胡思敬《国闻备乘》一书中,录张亨嘉答人问中西学优劣,云:“中国积弱至此,安有学。即有学,安敢与外人较优劣。假而甲午争朝鲜,一战而胜日;戊戌援胶州,再战而胜德。诸夷跂足东望,谓中国之盛由人才,人才出科举,欧美各邦将有效吾楷摺、八股而立中华学堂者矣!”从甲午战争开始,国势日衰,中国之“学”,也因之而衰。谭嗣同在1895年四月致信欧阳中鹄,提到:“昨晤陈伯严(即陈三立),亦云已令其子改业西学矣。”事实上,甲午之后的中国学术,开始进入一个全面转化时代,1896年,俞樾致信章梫有云:“方今新学日兴,斯文将废,诸君犹于风雨如晦之馀,鸡鸣不已,君子人与?君子人也!”“斯文”即旧学,尤指经学也。在甲午前后,中国被瓜分的危机已经充分表现,士大夫感受到非常明确的“新学”的强大压力,而中国学术开始进入一个通过重申古学以吸纳西学的时代。自戊戌变法开始的政治改革,正是对这一局面的真正回应。戊戌变法失败之后,革命思潮全面兴起,直至辛亥之变,清帝逊位,随之而来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如果说辛亥革命的政治意义大于文明意义,那么,新文化运动则更加表现为一场真正的文明革命,就此之后,中国文明之“体”全面崩塌,中国的轨迹也完全转变。
在这一过程中,戊戌变法的文明史意义,正在于以政治事件的方式,宣告了文明大变局时代的真正到来。随之而来的政治革命与文明革命,都是其逻辑延伸的结果。
就政治思想而言,戊戌变法虽名为“维新”、“变法”,但事件本身,内在地包含着多元化的思想。卷入这场变法的中坚分子,所持的立场并不一致。陈寅恪《读吴其昌撰〈梁启超传〉书后》中说:“当时之言变法者,盖有不同之二源,未可混一论之也。咸丰之世,先祖亦应进士举,居京师。亲见圆明园干霄之火,痛哭南归。其后治军治民,益知中国旧法之不可不变。后交湘阴郭筠仙侍郎嵩焘,极相倾服,许为孤忠闳识。先君亦从郭公论文论学,而郭公者,亦颂美西法,当时士大夫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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