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文坛当中,有不少大咖。如果要在大咖其中选出一位厉害的领袖,我想,此人一定是欧阳修。可能会有人提出疑问:为什么不是苏轼?抱歉,如果没有欧阳修对苏轼的慧眼识珠,苏轼都不一定能被发掘出来。
其实,不仅仅苏轼,就连北宋古文运动的其他五位先锋,也都曾得到过欧阳修的举荐,以及多次提携。可想而知,欧阳修在北宋文坛的成就之高,不愧是北宋文坛的一代宗师。
虽然,欧阳修在诗文上有极大的成就,但是,他的一生实在有些惨,别人都说人生有八大悲事,而其中,就有三件令人黯然神伤的悲事都发生在他了身上——幼年丧父母、中年丧配偶、老年丧子女。好像只要是诗人,都会命中注定遇到这些坎儿,就连欧阳修也逃脱不了。
不光如此,在仕途上的欧阳修也是走得异常坎坷,被贬谪已经成了常事了。尽管命途多舛,以醉翁自居的他,也依然对生活保持着一定的态度,因为,他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知道自己要怎么做。所以,他一直在复兴文学,甚至,开创了文赋的先河,成了北宋一代的文坛领袖。
有句话说得极好:杀不死你的,便会令你强大。
所以,那些接踵而至的苦难没有压垮他,反而,让他修炼出了一个有趣的灵魂。晚年的欧阳修以“六一居士”自称,还写过这样的一段话形容自己的晚年生活:“藏书一万,金石遗文一千,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还有一翁,在五物之间,谓之六一。”
用现代网络上常见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一人一屋,一猫一狗。”可想而知,能说出这样有趣的话,欧阳修是对生活怀着怎样的热爱啊!
公元1007年,欧阳修在一个普通的官僚家庭出生。他的父亲在绵州做军事推官,已经五十多岁了,能在老年时还得一个儿子,简直是天大的喜事。于是,父亲为儿子起名为修,并赐字永叔,对孩子倒也没有什么特别高的要求,无非就是希望孩子能健健康康,且福寿绵长。
然而,渐渐长开了的欧阳修,身子还是那么瘦弱,小病是从来不断,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有福气的人。果然,好景不长,父亲欧阳观在欧阳修过四岁生日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由于,欧阳观生前做官清廉,家中没能留下多余的财产,也无法保证孤儿寡母以后的正常生活。母亲郑氏无奈之下,只能带着欧阳修到了湖北随州,去投奔欧阳修的远房叔叔。
尽管叔叔家并不富裕,但是,日子还算能过得下去,这才让欧阳修没有受到太多的疾苦。不过,叔叔家也给不了欧阳修好的教学条件,怎么办?好在,母亲郑氏是受过教育的大家闺秀,可以将自己的所有知识都传授给儿子。对于家中唯一的后代欧阳修,母亲郑氏明白只有对孩子严格一点,才能让他有一个好的未来。
接下来,第一步是教孩子写字,但是,难题来了——买不起纸笔,该怎么办?聪明的郑氏就带欧阳修来到沙地上,用荻秆在地上写字,教孩子练书法。
第二步教孩子认字,难题又来了——买不起书籍,该怎么办?这个难题也难不倒母子俩,郑氏脑筋一动,就让儿子多去城南李家串串门,顺便借书抄读。
到了后来,欧阳修还学会了一个技能,那就是——书还未抄完,就已经会背诵了。
不光如此,小小年纪的欧阳修,就已经掌握了习作诗赋文章的要点,文笔也是十分老练,丝毫看不出是少年所写。叔叔也经常在欧阳修的母亲面前夸耀这个孩子:“嫂子不必担忧家贫子幼,这个孩子一定是奇才!将来他长大了不仅可以光宗耀祖,他日也是必然闻名天下。”
叔叔的预言果然成真了。
等到欧阳修长大成人,跟其他年轻人一样去参加科举考试,只不过,这条科举道路走得并不顺畅。他连续两次参加了科举考试,结果都意外落榜了。欧阳修面对一次又一次落榜的打击,感到心灰意冷,好在有母亲郑氏的鼓励,欧阳修才没有放弃,继续为下一次考试做万全准备。
终于,在欧阳修的二十三岁那年,第三次参加科举考试,命运之神终于眷顾了他一回。他在国子学的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都获得了第一名,如愿成为监元和解元。后来,在第二年的礼部省试中,再次获得了第一,成为了省元。
“连中三元”的欧阳修自信地认为,在接下来宋仁宗亲自主持的殿试中,这个状元闭着眼睛都应该是自己的了,为此,欧阳修特意找来裁缝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身新衣服,打算到时候一放榜就穿上,嘚瑟一下。
结果,在殿试放榜后,欧阳修仅仅只是第十四名,也就是二甲进士及第。欧阳修的同乡,就是主考官晏殊,后来透露说,欧阳修之所以没有拿下状元,是因为他的文章锋芒过于显露,所以,众考官都想挫挫他的锐气,这样才能帮助他成才。
对于未能夺魁这件事,欧阳修已经释怀了,不管如何,起码也通过了科举选拔。
就在欧阳修人生即将步入全新的台阶时,迎来了自己人生的高光时刻——欧阳修刚刚一中进士,就被恩师胥偃看中,定位成自己的女婿。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如此人生两大喜事,欧阳修内心真是乐开了花,总算苦尽甘来了。
面对稳定的工作,再加上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按理来说,欧阳修应当勤勤恳恳工作,以侯升迁,然而,他没有这么做。
在公元1031年,欧阳修仕途的一开始是到洛阳做留守推官。
在接下来的三年,可能是欧阳修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了。因为,他遇到了一位脾气无敌好的领导——钱惟演。
钱惟演这人十分痴迷文学,而且,对人才很是爱惜。所以,幸运的欧阳修和其他青年才俊一样都被他视为掌中宝。只要是琐碎的行政事务,钱惟演都很少让欧阳修等年轻文人去承担这些,甚至,还出资支持他们吃喝玩乐。
有一回,欧阳修和年轻的同僚一起到嵩山游玩,到了傍晚准备要回去时,忽然下起了大雪。下雪没一会,钱惟演的使者便赶到了。让欧阳修等人意外的是,他居然还带了厨子和歌伎来助兴,并转达钱惟演的话:“钱府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急着回来,就好好地在嵩山赏雪吧。”
被钱惟演富养出来的这些青年才俊们,只懂得吃喝玩乐那可是不行的,所以,就体现出了会吟诗作赋的重要性。在那个年代,文坛上一度流行骈文,文风可谓是华丽。但是,有个缺点,容易写得死板,有时候免不了要说大话、套话,这样才能工整,压根不考虑是否顺口。
所以,欧阳修他们就是用这样的文章去参加科举考试的。
但是,欧阳修是不看好骈文的,好在有钱惟演的大力支持,他才能毫无压力去琢磨古文创作。之后,他凭借自己丰富的学识,效法先秦两汉古人的文风,慢慢改变了人们对古文的印象。再后来,古文的创作在宋代繁盛了很久,也留下了无数千古名篇。
在洛阳当官的几年,欧阳修的日子过得特别舒适。在他写下的关于洛阳的诗文里,不难看出他对那段美好时光的追忆:
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残雪压枝犹有桔,冻雷惊笋欲抽芽。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
——《戏答元珍》
谁知,在写完这首诗后没多久,欧阳修就迎来了他人生的大起大落。
钱惟演因为和某些官员政治想法不和被穿了小鞋,最后,被迫离开洛阳。于是,对领导依依不舍的欧阳修,写了一首诗送给钱惟演: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浪淘沙》
不久,离别的愁绪还没来及缓和过来,又迎来了夫人早产而逝的噩耗。欧阳修几乎要被这些苦难压垮了下去,此时的他正悲痛欲绝,不由得回忆起他们新婚燕尔时的甜蜜,带着对亡妻的思念写下了一首诗: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南歌子·凤髻金泥带》
经历了钱惟演调离、妻子死去的悲事,欧阳修花了一段时间来调节心态,随后,离开了洛阳,到汴京上任。但还是会有一股莫名的悲凉涌上心头,于是,他含着泪花写下了一首离歌: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
诗中字字可谓含泪,声声都在滴血。然而,命运对他不但没有仁慈,还毫不怜惜的对他动起手来。幸好,这时的欧阳修,不再是当初只懂得游山玩水的浑小子,他迅速的成长了起来,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自己的仕途之上。
然而,想要搞好事业的欧阳修,却没能赶上好的时候。当时的政府官僚机构非常混乱,作为谏官的范仲淹面对乱糟糟的现状,坚决要来一次大换血。但是,有些当权之臣肯定是不乐意的,怎能让范仲淹断了他们的“财路”呢。
于是,他们暗暗给范仲淹扣上了“越职言事、勾结朋党、离间君臣”三顶帽子。最后,敌不寡众的范仲淹还是逃脱不了被贬谪的命运。而欧阳修之前是站在范仲淹这里的,同样,也是一名改革的先驱者。所以,对于范仲淹被贬谪一事,他专门写了一篇《与高司谏书》:
修顿首再拜,白司谏足下:某年十七时,家随州,见天圣二年进士及第榜,始识足下姓名。是时予年少,未与人接,又居远方,但闻今宋舍人兄弟,与叶道卿、郑天休数人者,以文学大有名,号称得人。而足下厕其间,独无卓卓可道说者,予固疑足下不知何如人也。... ...
用一篇书信政论文表示支持范仲淹,但是,这样的做法实在太冒失,也几乎葬送了他的仕途生涯。不出所料,欧阳修也很快被贬了。欧阳修被贬到夷陵后,他的第二任妻子没多久也生病去世了。这对于刚过而立之年的欧阳修来说,惨得不能再惨了。
欧阳修孤身一人站在夷陵的街头,怔怔地看着元宵节璀璨的灯火,氛围有多热闹,就越彰显着他的孤独。他的心里不免一阵酸涩,随即提笔写下了一首关于元夕的诗: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生查子·元夕》
在夷陵的这几年,欧阳修决定将悲痛化为力量,一心扑在工作上。化身为工作狂的欧阳修,不是整顿吏治,就是在健全规章制度。休息的时候也会休息,但是,他休息的时间全用来研究韩愈等人的文集了。就这样,欧阳修的文学修养越来越高,还写了一首有名的诗: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
四年的贬谪生活结束了,欧阳修再次回到汴京。本以为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时,结果,苦难还在继续着,没有停下来过。由于,范仲淹等人被扣上朋党之争的帽子,一些当权之臣就用各种理由将范仲淹等人从朝廷调离出去,哪怕是远在汴京的欧阳修,也没能幸免。
这次,他被贬官到了偏远的滁州。谁知,在第二次被贬官的时候,他那仅仅八岁的女儿也不幸夭亡了,真是祸不单行。可是,欧阳修早已不是当初面对苦难只会哭啼的可怜人,他活得很明白,知道有些事情是无力回天的。所以,欧阳修不但没有被苦难压垮,还充满了激情与战斗力,在任时大兴改革时,他将“宽简”二字视为管理的精髓。
就这样,潜心于事业的欧阳修,慢慢走出了痛苦的阴影,依然保持着对生活的热情。别看欧阳修在工作上严肃认真,但是,对待生活时,他反而变得有趣。只要是认识他的,都说他一点也不端架子,非常亲切。说到这里,插曲一则小故事:
有个来自琅琊山的和尚智仙,在山上修建了一座亭子,邀请欧阳修为亭子取个名字。欧阳修欣然前往,看到此地群山围抱,有山有水,分明是个喝酒的好去处啊。于是,欧阳修为这座亭子取名为“醉翁亭”。这名字一取,就成了欧阳修常常打卡的地方。
办完公后,欧阳修会和大家一起去爬山、野宴,喝醉了就在醉翁亭里呼呼大睡,一点架子都没有。后来,他作了一篇流传千古的文章《醉翁亭记》:
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渐闻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者,酿泉也。峰回路转,有亭翼然临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谁?山之僧智仙也。名之者谁?太守自谓也。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
醉能与民同乐,醒能述之以文,有哪几个当了官的诗人能做到这样。而且,此时的欧阳修将古文的精髓发扬到了极致,完全没了骈文画风的影子。也就是在滁州的这几年,欧阳修的文学之路迎来了一次重大的转变,他挣脱了世俗干扰,才华也渐渐的凸显了出来。
在历史记载上,他撰写过今存最早的金石学著作《集古录跋尾》,还有主持修订《新唐书》、,不止这些,他还独自撰写《新五代史》,也写过专门介绍牡丹的《洛阳牡丹记》。不光如此,欧阳修除了个人的文学成就高以外,还带动了整个北宋文坛的欣欣向荣。
然而,欧阳修的后半生还是充斥着苦难。
在仕途上,还是免不了起起伏伏,顺利的时候也还算顺利,有担任过刑部尚书、太子少师,倒霉起来的时候也是非常倒霉,一次次被污蔑,被贬官都是常有的事。尽管如此,欧阳修始终还是对生活怀着热情,哪怕生活虐他千万遍,他依然微笑着对待生活。
到了晚年,欧阳修更是化身为老顽童,喜欢调侃自己以前写过的文章:“余生平所作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
有时候,他会自嘲是个酒鬼:
西湖春色归,春水绿於染。群芳烂不收,东风落如糁。参军春思乱如云,白发题诗愁送春。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万里思春尚有情,忽逢春至客心惊。雪消门外千山绿,花发江边二月晴。少年把酒逢春色,今日逢春头已白。异乡物态与人殊,惟有东风旧相识。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春日西湖寄谢法曹韵》
就连鼓励年轻人的方式与众不同,鼓励他们要多玩: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朝中措·平山》
晚年的欧阳修,十分喜欢热闹,为此还搬到颍州西湖养老,开始了舒适的晚年生活,整日不是宴饮笙歌,就是在吟诗作赋。可能是太喜欢西湖,欧阳修连写了十首“采桑子”,每一首都是以“西湖好”作为开头: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使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
欧阳修在变革文风的同时,也对诗风进行了革新。他重视韩愈诗歌的特点,并提出了“诗穷而后工”的诗歌理论。相对于西昆诗人的主张,欧阳修的诗论无疑含有重视生活内容的精神。可以说,欧阳修的诗歌创作正是以扭转西昆体脱离现实的不良倾向为指导思想的,这也体现了宋代诗人对矫正晚唐五代诗风的最初自觉。
并且,欧阳修对有真才实学的后生极尽赞美,竭力推荐,使一大批当时还默默无闻的青年才俊脱颖而出,名垂后世,堪称千古伯乐。不但包括苏轼、苏辙、曾巩等文坛巨匠,还包括张载、程颢、吕大钧等旷世大儒的出名与欧阳的学识、眼光和胸怀密不可分。他一生桃李满天下,包拯、韩琦、文彦博、司马光,都得到过他的激赏与推荐。
到了公元1072年,欧阳修已经六十六岁,他了无牵挂地离开了人世。1075年九月,安葬于开封府新郑县旌贤乡。
现今的欧阳修陵园,位于河南省新郑市区西辛店镇欧阳寺村。该园环境优美,北依岗阜,丘陵起伏,南临沟壑,溪流淙淙。陵园肃穆,碑石林立,古柏参天,一片郁郁葱葱,雨后初晴,阳光普照,雾气升腾,如烟似雨,景色壮观,故有“欧坟烟雨”美称,为新郑古代八景之一。
纵观欧阳修的一生,是无比崎岖的,但是,他也活得精彩万分。他的故事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人如果不能支配自己的命运,那么,就支配自己对待命运的态度。所以,面对同样的际遇,不同的精神状态来面对,生活的意义就会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