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词人中,南唐后主李煜留下的作品很少,但是,历来受到传统的批评家的极度的推崇。可是,很显然,李煜所歌咏的,既缺乏在他前一个时代的伟大诗人如杜甫、白居易等地对人民疾苦的深刻同情,也缺乏在他后一个时代的重要诗人如辛弃疾、陆游等地对祖国命运的热切关怀。李煜只歌唱自己的帝王生活和囚徒生活,而且许多作品是感伤的,也有些是颓废的。那么,从人民的观点看来,李煜的词究竟应该怎样评价,就很值得研究了。
李煜的词的所以受人爱好,首先是因为在他被俘后的作品中所流露的哀愁,尽管在实质上同人民的哀愁不一样,在某些方面却有一种类似。读者们被“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这种对于人生的咏叹的词句所感动。旧时代的各种不幸者、没落者、远离故乡的人们以及暂时丧失祖国的人们,可以从李煜的这些感伤的词句中找到自己的精神上的同伴,也能引起读者广泛的共鸣。
例如: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相见欢)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暮,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忆江南)
尽管“寂寞梧桐深院”和“芦花深处孤舟”的境界不会在任何时代都能引起同样的联想,都保有同等的吸引力。但是,只要人们在离开所爱者和熟悉的土地的时候感觉眷恋和痛苦,他们就会感谢李煜精细地写出了他们的这种心情。只要不对这些作品的意义作不应有的夸大,那么,人们对于这些作品的爱好本来是容易理解的。
李煜的词之所以受人爱好,还因为这些作品具有高度的艺术技巧。在李煜的许多词中,一切的描写都很自然,没有雕琢的痕迹。李煜的语言,特别是在后期的作品中,一般地是朴素、清新、洗练和准确的,很少陈词滥调和矫揉捏作。在晚唐、五代许多词人惯于堆砌绮词丽句的风气中,这种倾向不能不说是可贵的。李煜善于抓住那些使人们能清晰地感受和想象的事物特征,描画出鲜明动人的情境。李煜的这种艺术技巧是我国的诗史上的重要遗产,在现在对于我国的诗歌艺术仍然没有失去它的意义。
必须指出,李煜的后期作品中有着悲观的气氛。这对于他是很自然的;而这种悲观气氛曾经感染了许多读者的事实,也是很自然的。当然,在任何时代,人民都需要乐观的奋斗者;但是欣赏和接受“人生长恨水长东”的哲学,对于不幸者究竟是很容易的。有些人并非不幸者,但是,他们的愿望也常常不能满足,他们的快乐也常常不能久留,所以他们也愿意皈依这种廉价的悲观主义。因此,向今天的青年推销这种“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深刻”的公式,就不会那么容易了。热心于推销这一套的人们,也就不能不受到舆论的正当的怀疑和责备。
李煜的词是有艺术价值的,并没有特别宣传什么反动的观点,但是,也不应该因此就走到另一个极端,说它们是爱国主义和人民性的作品;同样,李煜并不是一个残暴凶恶的皇帝,但是,也不应该因此就说他是爱国者、不屈服者、进步势力的代表。李煜所想念的不是人民,而是自身的荣辱;所留恋的不是进步,而是宫廷生活。如果这些就可以证明他是爱祖国、爱人民,那么,每一个悲叹王位丧失的皇帝,每一个悲叹豪华生活破灭的贵族,就都是爱祖国、爱人民的人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