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诗人王维的《终南别业》诗中,有两句深得人们喜爱,即“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殊不知,宋代词人晁补之的《临江仙》词中,也有相似的两句:“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当然晁补之是化用了王维的诗句。王维诗句的意思是:诗人随意而行,不知不觉,竟走到流水的尽头,看似无路可走了,于是索性就地坐下来,看那悠闲无心的云兴起飘游。“坐看云起时”,是心情悠闲到极点的表示。云本来就给人以悠闲的感觉,也给人以无心的印象。通过这一行、一到、一坐、一看的描写,诗人此时心境的闲适也就明白揭示出来了。近代学者俞陛云说:“行至水穷,若已到尽头,而又看云起,见妙境之无穷。可悟处世事变之无穷,求学之义理亦无穷。此二句有一片化机之妙。”正因为如此,后世文人墨客也多将这两句以不同的方式化用到自己的作品中。比如王安石就在《春山》诗中就直接引用“行到水穷处”一句,而晁补之在《临江仙》一词中的化用,就显得别出心裁了,不但词序有了变化,而且在意境上也发生了改变。我们来看晁补之的词。
临江仙信州作
晁补之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松间药臼竹间衣。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
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月斜西院愈声悲。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
这首词的大意是:被贬来到江城买不起房屋,只能与几个年迈的和尚在野外的寺庙里相依。在松林捣药竹林中挂放长衣,水源在我到达的地方穷尽了,白云在我闲坐远眺时涌了起来。一只幽栖的鸟儿为什么在我这醉汉耳边苦苦悲啼?月向院西斜移而鸟鸣之声更悲切。青山虽然无限好,但杜鹃鸟还是说“不如归去”。
晁补之是“苏门四学士”之一,颇有经世济民的抱负与才干,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因犯修神宗实录失实之罪,被从著作佐郎降职为应天府通判,到贬所不久,改差亳州通判(今安徽亳州)。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受新旧党之争牵连,再被贬监处、信二州(今浙江丽水)盐酒税。元符二年(公元1098年),改监信州(今江西上饶)盐酒税。晁补之接连受到打击,心中苦闷压抑之情可想而知。这首写于信州任上的作品,表现了一种谪居异乡的苦闷和厌弃官场、向往故里的情感。
“谪宦江城无屋买,残僧野寺相依”,开篇交代全词的政治背景,并为全词定下悲苦、压抑的基调。“江城”点明信州,“无屋买”表明信州的偏僻荒凉,这样便自然地引出“残僧野寺”一句。这里“残僧”画出了僧人的年迈衰老;“野寺”画出了寺庙的荒僻陋小。如此残破不堪而词人还得与之相依为命,足见其命运、境遇的凄惨。
“松间药臼竹间衣”,紧承上句而来,写词人生活的艰辛劳顿。身处荒僻之地,栖身破寺之中,一切生活起居只能靠自己,并在劳动中努力寻求生存的乐趣。于是,在松竹的掩映下,我们看到了词人捣药晾衣时的忙碌身影。这里“一臼”、“一衣”,由于意象的典型性,取得了以一当十的艺术效果。“水穷行到处,云起坐看时”这里化用王维《终南别业》“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诗句。虽然只是在文字的排列上略作了调整,但其艺术效果与表达的感情明显不同。“水穷行到处”强调了“水穷”,突出了山穷水尽的意象,使人联想到词人在宦海中的山穷水尽。同样,“云起坐看时”也突出了“云起”的意象,让人联想到词人此刻正处在政治风云变幻的漩涡中。与王维诗中的闲适明显不同,这里似乎有更多的悲凉与无奈隐藏其中。
如果说上片词人的感情流露还比较隐晦的话,那么,下片就相对直观了。下片仍然描写“野寺”中的所见所闻,但心绪的苍凉、悲苦却借景物的描写较为明显地流露出来。“一个幽禽缘底事,苦来醉耳边啼”,这两句词巧妙地抓住一个“幽禽”悲啼的意象来抒写自己的心曲:词人也曾借酒浇愁,试图遁入醉乡以遣岁月,但不知为何,一个幽禽(杜鹃)又来到耳边苦苦啼叫。“苦来醉耳边啼”正常语序为“醉来耳边苦啼”。而此时正是“月斜西院”,仿佛啼叫声更加悲切。“月斜”即月影西沉,表明时间已晚;时间既晚,则啼叫之久可知。“愈声悲”实是借鸟的悲啼来显示自己的悲苦心境。
“青山无限好,犹道不如归”这两句托出全词的主旨:这儿的青山尽管无限美好,但杜鹃仍啼道:“不如归去!”词人在这里实际是借鸟的啼声,表达自己“他乡虽好,不如归去”的心声。“青山无限好”化自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句,两句又暗用了陶渊明《归去来辞》之文意。尽管这儿的山水很美,有松涛竹海可供盘桓,有水有云可供观赏,但毕竟身在官场如鸟在笼中,终不如退守田园自由自在。
这首词运用拟人手法,以鸟能人言、人鸟共鸣的巧思妙句,外化了词人自身微妙复杂的隐秘心态,可谓深得托物言情之真昧。全词意境凄清幽冷,情感深沉。整首词善于化用前人成句,做到了切合词旨,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