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黄州官妓》
苏轼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宜。
却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这首诗收录在清人冯应榴编注的《苏文忠公诗合注》中。苏东坡即将离开贬所黄州前夕,在一次送行的宴会上,官妓李宜求其在自己的领巾上题诗。苏大学士写完前两句,即搁笔与客人笑谈应酬。并且此二句诗看似意境平平,似无奇特之处。良久,李宜再拜来求,苏轼方才想起此事,遂补足画龙点睛的后两句。
此事被传为佳话。如同杜甫那句“黄四娘家花满蹊”,让邻居黄四娘留名至今;苏轼这首诗,也使一个默默无闻的官妓“李宜”,成了知名人物。然而,《赠黄州官妓》其实是有多个版本的。
例如:
东坡四载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
主要区别在第一句的“时间”和第二句的“人名”上。然而,当我考证原诗中的时间关键词到底是“四载”还是“五载”时,却又发现了一个“七载”的版本;并且这个官妓的名字,也出现了第三种写法——李琦。于是引发了我的兴趣,很想弄个究竟。
苏东坡在黄州住了几年?
我查找了和这首诗有关的一些古籍文献,发现除《苏文忠公诗合注》外,还有《春渚纪闻》 和《清波杂志》两部宋人笔记,以及宋代学者陈岩肖的诗评《庚溪诗话》,都对诗作和背景有记载。何薳的《春渚纪闻》卷六为《东坡事实》,所引诗、文多为辑佚者所取,即苏轼诗文集中没有的。其中一则内容题为“营妓比海棠绝句”,原文如下:
东坡在黄日,每日燕集,醉墨淋漓,不惜与人。至于营妓供诗,题带画,亦时有之,有李琪者,少而慧,颇知书,时亦每顾之,终未尝获公赐。至公移汝,将祖行,酒酣,琪奉觞再拜,取领巾乞书。公熟视久之,令其磨研,墨浓,取笔大书云:“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即掷笔袖手,与客谈笑。坐客相谓:“语似凡易,又不终篇,何也?”即将撤具,琪复拜请。坡大笑曰:“几忘出场。”继书云:“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留诗。”一座击节,尽醉而散。
“东坡七岁黄州住,何事无言及李琪?” 其中“七岁”二字可以肯定是错误的。根据林语堂《苏东坡传》附录的苏东坡年谱,因“乌台诗案”,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二月谪居黄州,并于元丰七年(1084)四月离开。也就是说按照史实的话,苏轼在黄州应该住了四整年才对。
但是,“五载”这个版本是错的吗?冯应榴是著名的乾嘉学者,潜心专研诗学。他汇集历代旧注,对苏诗重作注疏,严谨性和准确性自不必怀疑。因而,说“五载”也是对的,为什么呢?我们都知道古人有服丧守孝三年的说法。而实际情却是,如若丧期恰巧从第一年的年尾算起,那么到第三年的年头,总共才十几个月,也可以号称三年;在春秋时期,比较常见的是二十五个月的服丧期。因为两年是二十四个月,再增加一个月,超过两年就可以算作三年了,可见古人是很会“讨巧”的。
由此便不难理解,“东坡五载黄州住”这句是没毛病的了。1080年2月到1084年4月已经超过48个月,因而可以号称“五载”。
多个版本的具体差异及其辨析
《清波杂志》和《庚溪诗话》所载的内容与《春渚纪闻》大致相同,只是诗句细节略有出入。《清波杂志》中,官妓的名字是“李琦”,全诗记载为:
东坡五载黄州住,何事无言赠李琦。
却似城南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
除去人名外,主要差异是第三句中的“城南”,与其它版本“西川”二字有所不同。首先看“城南”,针对的是杜甫出身于“城南杜氏”,及其困守长安10年期间的居住地而言;“西川”则是指他漂泊蜀中的10年,“西川”即古代益州的行政区划名。
虽然两者都没错,但我以为用“西川”更接近原诗所要表达的题旨。原因与第四句中的”海棠“有关。海棠花虽然分布广泛,但在古代却以蜀地最为闻名。陆游便有“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自别西川海棠后,初将烂醉答春风”等诗句;贾岛被贬四川时也写过一首咏海棠的绝句,前两句为“昔闻游客话芳菲,濯锦江头几万枝。 ”(一说作者为晏殊)
《庚溪诗话》中的人名与冯应榴注疏版同为“李宜”,或许冯应榴的选本对其有所承继。特别之处在于,其所引苏诗的第一句,既没提几年也没说黄州,全诗如下:
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
“东坡居士文名久”这句,显然不如清楚交代时间、地点的前两个版本更符合诗意,也不似出自诗文造诣深厚的苏大学士手笔。《清波杂志》与《庚溪诗话》成书皆在南宋,前者或略早些。《春渚纪闻》写于北宋,但从其所载“东坡七岁黄州住”这句上看,显然并不完全准确。因而,哪一家的版本更接近苏轼原作,已无确凿的证据可考,或者说冯应榴的注疏早已替我们完成了考证。因此,鉴于《苏文忠公诗合注》在苏轼研究领域的权威性,我们也只好以他的版本为准。
“何事无言及李宜?”避讳还是另有原因?
下面再说官妓名字的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个人比较认同《春渚纪闻》中的“李琪”,可能是更接近于原诗的版本。而冯应榴采用“李宜”这个名字,或许是经其考证过的官妓真名。二者并不矛盾,理由我在后文会详细说明。
前文引用的《春渚纪闻》中,先说苏轼从不吝惜墨宝——“至于营妓供诗,题带画,亦时有之”,然而李琪却始终没能得到他的一字一画。何至于此?文中没有说明。而《庚溪诗话》则有“宜以语讷,不能有所请,人皆咎之”句,意为李宜内向,不爱说话。
有观点认为原因或许没这么简单。因为联系苏轼被贬谪黄州的遭遇,便可知道,在 “乌台诗案” 中,与何正臣、舒亶、李定一同弹劾他的,还有一个名叫李宜之的人。李宜之与李宜的名字太过相似,苏轼可能由于不愿想起李宜之,连带书写李宜的名字也有所忌讳。以至于最后李宜索要题诗时,苏轼还在诗句中将李宜故意错写成“李琪”。
“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关于这后两句的用典,有观点认为杜甫的母亲名讳海棠,所以在号称“海棠香国” 的西蜀生活了十年的杜少陵,从未写过与海棠相关的诗句。王禹偁曾说:“少陵在蜀,并无一诗话着海棠,以其生母名也。”洪迈的《容斋随笔》中也有“杜少陵母名海棠,故不咏海棠,理或然欤”的记载。虽如此,然杜母真名早已无法考证,但杜甫没写过海棠诗却是事实。所以,东坡这样写的高明之处在于一语双关,既抬高了官妓的地位,又暗含自己的避讳之意。
这个说法看似有一定道理,但我仍觉得过分牵强。苏东坡素来豁达,不可能因此而特殊看待一个官妓。所以我以为,《庚溪诗话》的记载仍旧可取。因为就算苏东坡“醉墨淋漓,不惜与人”,也总要对方首先提出要求吧?没有主动上前给别人题诗作画的道理。因而最大的可能还就是李宜内向,始终没好意思开口,眼看这位大学士要离开黄州了,才在送行宴上鼓足了勇气说出心愿。未曾料到的是,正是这一行为,使她如杜甫诗中的黄四娘、李白诗中的汪伦一样,也成了千古留名的人物。《清波杂志》载此事后评曰:“其人自此声价增重,殆类子美诗中黄四娘。”
但最耐人寻味的,也如同杜甫不写“海棠诗”,或者说杜母名讳不可考的问题一样,还是这位传奇官妓的名字之谜。既然我们不得不以冯应榴的考据为准,那我也不妨大胆推测:如果“李宜”是她的真名,“李琪”是苏轼题诗错写的名字,而《清波杂志》中所记载的“李琦”,若非误写的话,自然就是官妓的艺名了?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