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陈贻瘩先生征引这段话并举以例证之后说:“孟诗浑健一面往往被忽略,稍加强调不无必要。但须指出,冲淡仍然是它的主要艺术风格。”
这大体可以代表人们对这一评语的理解。这样理解虽然也讲得通,但将“壮逸”等同于“浑健”,且将其与“冲淡”对立起来,窃以为不尽恰当。
孟浩然有几首诗,表现他淡泊自足而又豪迈潇洒的情怀,既冲淡又壮逸,代表了他诗化人生的最高境界,不但在他自己的诗歌里较有特色,就是在盛唐诗坛,在中国山水田园诗的发展史上,都有不容忽视的价值。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批评语境中,“冲淡”、“壮逸”等审美概念都有丰富的含义。至少可以将其分为两层:一指诗人情怀而言,一指艺术风貌而言。
艺术风貌以诗人情怀为根基,但比诗人情怀更丰富多样:一种情怀之底色,可以发为绚烂多彩之诗风;而绚烂多彩的诗风的动人之处,有时反不在诗人情怀之底色。
仔细品读孟浩然的诗,我们发现有一些既“冲淡”又“壮逸”的作品。
《洗然弟竹亭》:
吾与二三子,平生结交深。俱怀鸿鹄志,昔有鶺鴒心。
逸气假毫翰,清风在竹林。达是酒中趣,琴上偶然音。
《送张祥之房陵》:
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舟。
日夕弄清浅,林湍逆上流。
上流据形胜,天地生豪酋。
过着放浪闲适的生活,而以天地豪杰自期,从这样的诗里,我们可以读出诗人豪迈、潇洒而淡泊自足的胸襟,冲淡与壮逸的情怀统一起来,也可以说是 “冲淡中有壮逸之气”。
这两首诗直接抒写诗人情怀,在表现手法上稍显直露,就艺术风貌而言,“淡”的特征还不够突出。孟浩然另外还有三首诗,不但冲淡的襟怀与壮逸的气度得到了高度统一,而且在叙写中寄寓情怀,“淡”的特色更为鲜明。
其一是《采樵作》:
采樵入深山,山深树重叠。桥崩卧槎拥,路险垂藤接。
日落伴将稀,山风拂尽衣。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
其二是《九日于龙沙寄刘大昚虚》:
龙沙豫章北,九日挂帆过。风俗因时见,湖山发兴多。
客中谁送酒,棹里自成歌。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
其三是闻一多先生提出“淡到看不见诗”这一著名论断时所举的《万山潭》:
垂钓坐磐石,水清心亦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萝间。
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这三首诗,都是写一个从出游到归去的过程,其内容不但与现实功利无关,而且看起来似乎与诗人的情怀也无关,只是用淡然的语调叙写生活中的一个片段,初读起来觉得感情很是平淡。但是反复诵读,我们会觉得,诗人在叙写之间所展现的自我形象,隐然有一种潇洒豪迈的气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