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认识一位基督徒,
他送给我一本小小的“福音”,
劝我用刚认识的生字读它:
读着读着,
可以望见天堂的门。
青年时期又认识一位诗人,
他案头摆着一本厚厚的《圣经》,
说是里面没有一点科学道理,
但不乏文学艺术最好的味精。
我一生不相信任何宗教,
也不擅长有滋味的诗人。
惭愧从没认真读过一遍,
尽管赶时髦,
手头也有它一本。
不幸“贯索犯文昌”:
又一次沉沦,
沉沦,
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
所有书稿一古脑儿被查抄,
单漏下那本异端的《圣经》。
常常是夜深人静,
倍感凄清,
辗转反侧,
好梦难成,
于是披衣下床,
摊开禁书,
点起了公园初年的一盏油灯。
不是对譬喻和词藻有所偏好,
也不是要把命运的奥秘探寻,
纯粹是为了派遣愁绪:
一下子忘乎所以,
仿佛变成了但丁。
里面见不到什么灵光和奇迹,
只见蠕动着一个个的活人。
论世道,
和我们的今天几乎相仿,
论人品(唉)未必不及今天的我们。
我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
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
一个引领受难的同胞出了埃及,
一个赤手空拳,
与敌人同归于尽。
但不懂为什么丹尼尔竟能单凭信仰在狮穴中走出走进;
还有那彩衣斑斓的约瑟夫被兄弟出卖后又交上了好运。
大卫血战到底,
仍然充满人性:
《诗篇》的作者不愧是人中之鹰;
所罗门毕竟比常人聪明,
可惜到头来难免老年痴呆症。
但我更爱赤脚的拿撒勒人:
他忧郁,
他悲伤,
他有颗赤子之心:
他抚慰,
他援助一切流泪者,
他宽恕、他拯救一切痛苦的灵魂。
他明明是个可爱的傻角,
幻想移民天国,
好让人人平等。
他却从来只以“人之子”自居,
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半边天。
可谁记得那个千古的哑谜,
他临刑前一句低沉的呻吟:
“我的主啊,
你为什么抛弃了我?
为什么对我的祈祷充耳不闻?
”我还像马丽娅·玛格达莲致敬:
她误落风尘,
心比钻石更坚贞,
她用眼泪为耶稣洗过脚,
她恨不能代替恩人去受刑。
我当然佩服罗马总督彼拉多:
尽管他嘲笑“真理几文钱一斤?
”尽管他不得已才处决了耶稣,
她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
”我甚至同情那倒霉的犹大:
须知他向长老退还了三十两血银,
最后还勇于悄悄自缢以谢天下,
只因他愧对十字架的巨大阴影……读着读着,
我再也读不下去,
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且看淡月疏星,
且听鸡鸣荒村,
我不禁浮想联翩,
惘然期待着黎明……今天,
耶稣不只钉一回十字架,
今天,
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
今天,
马丽娅·马格达莲注定永远蒙羞,
今天,
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
这时“牛棚”万籁俱寂,
四周起伏着难友们的鼾声。
桌上是写不完的检查和交待,
明天是搞不完的批判和斗争……“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
”无论如何,
人贵有一点精神。
我始终信奉无神论:
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