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冲末扮孛老同正末王文用、旦儿上)(孛老诗云)急急光阴似水流,等闲白了少年头。
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老汉是这河南府人氏,姓王,双名从道。
嫡亲的三口儿家属,孩儿是王文用,这个是孩儿的媳妇儿。
俺三口儿守本分做着些营生,度其日月。
孩儿也,你早间去长街市上做甚么来?
(正末云)父亲。
您孩儿去长街市上算了一卦,道您孩儿有一百日血光之灾,千里之外可躲。
孩儿待将些小本钱,到江西南昌地面,做些买卖,一来是躲难逃灾,二来就将本求利。
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孛老云)孩儿,岂不闻古人有言:
离家一里,不如屋里;
又道是:
打卦打卦,只会说话。
你怎么信那些油嘴的话头?
叹不如在家里谨谨慎慎的消灾延福倒好。
(正末云)父亲,阴阳不可不信。
孩儿主意已定。
装都拴就了,不如任孩儿去罢,恐怕在家里终日疑心惑志,便没灾难,也少不得生出病来。
(孛老儿)既然孩儿决意要去,我也不留你了,只要你小心在意者。
(正末云)则今日好日辰,您孩儿辞别了父亲,便索长行也。
(旦儿云)大哥,你出路去,只是以身为本。
父亲年纪高大了,是必早些回家来。
若遇见便人,稍封平安信儿与我。
(正末云)大嫂,你好生看觑家中,侍奉父亲,我做些买卖便回来也。
(孛老云)孩儿不必忧虑,则愿你早早得利而回。
(正末唱)【仙吕】【端正好】躲非灾,离乡故,相别罢便践程途。
(旦儿云)王文用,今日分别,好生凄凉也。
(正末唱)方信道人生唯有别离苦,眼看着向那海角天涯去。
(下)(孛老云)孩儿去了也。
媳妇儿,没事则闭门静坐,等你丈夫回来者。
(旦儿云)父亲放心,您孩儿知道。
(同下)第一折(丑扮店小二上,云)小可是店小二。
在此处开着个客店,但是南来北往,做买做卖的,都来我这店里安下。
天色已晚,想是没的人来了,我且关上门者。
(正末上,云)自家王文用的便是。
自从离了家中,直到江西南昌贩卖,利增百倍。
本待要回家去,争奈未勾那一百日。
打听的泗州好做买卖,我待就上泗州去。
想俺这为商贾的,索是艰难也呵。
(唱)【仙吕】【点绛唇】带月披星,忍寒受冷,离乡井。
过于些芳草长亭,再不曾半霎儿得这脚头定。
【混江龙】你看那人间百姓,在红尘中部要干营生,两下里行船走马,各要夺利争名。
船尾分开横水绿,马蹄踏破乱山青。
则他这摇鞭举棹可便也休相竞,多则为两匙儿羹粥干忙了那一世,落的这前程。
(云)天色晓了也,我在这店肆中觅个宵宿咱。
小二哥,开门,开门。
(店小二云)有人唤门哩,我开开这门来。
(见科,云)我道谁,原来是老客。
隔的两个月不见,一发吃的好了。
老客,如今未做甚么?
(正末云)我来你这店里,觅一个宿,我与你二百文房钱。
(店小二云)勾了,勾了。
老客请进里面来。
用些甚么茶饭?
(正末云)茶饭都不用。
你只与我点一盏灯来。
(店小二云)理会的。
灯在此。
(正末云)小二哥,你把房钱收去,我明日五更前后,早起便行,我也不辞你了。
(店小二云)哦,你明日不辞我,天明就去。
既然如此,你歇息罢。
我自家睡去。
(下)(正末云)我关上这门。
走的我身子困倦了,我歇息咱。
(做睡、打梦科)(云)王文用也,甚睡儿到的我这眼里?
我开开这门,我来这里,下了两遭,倒不曾细看。
可怎生这里有一个小角门儿?
我开开这门,元来是一所花园。
是好花也。
(唱)【醉中天】我则见牡丹花堪人赏宜人敬,可人意动人情。
又则见青芍药白蔷薇红锦樱,又则见紫纹桃间着那黄花杏。
(云)是好花也,我待折一朵儿咱。
(唱)不由我心中自警,百般的把拿不定。
(云)这所在也无人,我便折一朵儿怕做甚么?
(做惊科)(唱)呀,可怎生扑簌簌枝叶凋零?
(净扮邦老闪上,做意科)(正末唱)【后庭花】则听的擦擦的鞋底鸣,丕丕的大步行。
好教我便扢扢的牙根斗,(邦老靠正末科)(正末唱)觉一阵渗渗的身上冷。
(邦老做揪住正末科)(正末唱)猛见个黑妖精,似和人寻争觅竞。
这埚儿里无动静,昏惨惨月半明,莫不要亏图咱性命?
骨碌碌怪眼睁,早唬的咱先直挺。
【青歌儿】天也。
好着我又不敢问他、问他名姓,早则是打了个浑身痴挣。
(做杀正末,打推下)(正末做醒科,云)有杀人贼也,呸!
(唱)我恰才哄的觉来忽的醒。
(云)好个恶梦也。
我开了这门。
(唱)我才出门程,向花苑闲行。
见风弄残灯,正月白三更。
亲见个妖精,待把我欺凌。
只一拳险送了这泼残生,天也,兀的不忧成我病。
(云)嗨,我做了这样一个不祥的梦。
兀的不是头鸡叫?
小二哥,你起来,收拾冢火,我去了也。
(下)(净扮店小二上,诗云)营生道路有千条,若无算计也徒劳。
为甚青年便头白,一夜起来七八遭。
自家是个卖酒的,在这十字坡口儿上,开张这一个小铺面,觅几文钱度日。
今早起来烧的这镟锅热,挂起望子,看有甚么人来买酒吃。
(正末挑担儿上,云)王文用,你也行动些儿波。
(唱)【醉扶归】我则见那野水穿花径,村犬吠柴扃。
合剌剌辘轳响,可正和着各琅琅的捣碓声,更那堪绿柳相遮映。
(做见店小二科,云)这是一个小酒务儿,小二哥,有酒么?
(店小二云)有酒、有酒。
(正末云)小二哥,打二百文长钱的酒来。
(店小二云)酒在此。
你有量尽着你吃,只不要撒酒风。
(正末唱)则你这醇糯酒浑如靛青。
我且饮一盏消闲兴。
(云)这酒尽中用,我慢慢的饮咱。
(净扮邦老上,云)行不更名,些不改姓,自家铁幡竿白正的便是。
昨日多吃了几碗酒,就在那柳阴下,一觉直到天亮。
猛睁开眼,只见一个小后生五短身材儿,黄白脸色儿,挑着两个沉点点的笼儿。
那厮见了我便走,我就骨碌碌一个翻身,跳起来跟着他后面,急急的赶。
不知怎的再赶不上。
我则是多吃了那几碗黄汤,以此赶不上他。
罢、罢、罢,前面有一个酒务儿,再买几碗酘他一酘。
早来到这酒务里。
店小二,有酒么?
(店小二云)有酒。
请里面坐。
(邦老云)大碗里酾的酒来,将些干盐来我吃两碗,酘过我那昨日的酒来。
(店小二做放酒科,云)没的干盐,有两块蒜瓣儿。
(邦老云)蒜瓣儿也好。
(正末云)王文用,看你那粗心波,不曾浇奠哩,我浇奠咱。
(唱)【金盏儿】忙浇奠谢神明,凭买卖做经营,大古来贫穷富贵皆前定。
(邦老云)那壁角子里有人说话。
我试听他说甚么。
(正末做浇奠酒科,云)一点酒入地,愿万民安乐。
两点酒入地,愿五谷丰登。
三点酒入地,愿好人相逢,恶人远避。
(邦老拍卓科,云)兀那村弟子孩儿,那恶人恼着你甚么来?
(店小二云)老权,不要打破了我的卓子。
(正末唱)我这里扭回脖颈,他那里闪双睛。
(邦老云)这厮好无礼也。
(正末唱)我见他忽的眉剔竖,秃的眼圆睁。
唬的我腾的撒了抬盏,哄的丢了魂灵。
(正末做跪科)(邦老做扯起科,云)你小后生家不会说话,你便道好人相逢,恶人吉利。
那恶人听见你这般说,他也不怪你。
(店小二云)老叔,是他小后生家不会说话。
(邦老打科,云)干你甚事?
(正末云)哥哥教道的小人是。
(邦老云)我且问尔,你做甚么买卖?
(正末云)小人做个小货郎儿。
(邦老云)你是个货郎儿,我也是个捻靶儿的,我和你合个伙计,一搭里做买卖去。
(邦老做踢笼儿科)(正末云)哥,只是些胭脂粉儿。
(邦老云)你是那里人?
(正末云)小人河南府人氏。
(邦老云)我和你同乡,我也是河南府人氏。
(店小二云)我是陕西人氏。
(邦老云)河南府那里住?
(正末云)东关里红桥西大菜园便是。
(邦老云)我可在西关里住。
(店小二云)我可在南关住。
(邦老打店小二科,云)谁问你哩?
我问你姓甚么?
(正末云)小生姓王,叫做王文用。
(邦老云)我和你也同姓,我姓白。
(正末云)哥,你姓白,我姓王,怎么是同姓?
(邦老云)你却不知,我那老爷老娘可姓王。
(店小二云)我姓郑,是郑共郑。
(邦老云)你家几口儿?
(正末云)小人三口儿。
(店小二云)带我四口儿。
(邦老云)那三口儿?
(正末云)我有父亲,有浑家,带小人可不是三口。
(邦老云)你多大年纪了?
(正末云)小人二十五岁。
(邦老云)不是我占便宜,我可三十岁。
(店小二云)和我儿子同岁。
(邦老云)打这村弟子孩儿。
兄弟,我与你做个哥哥,你与我做个兄弟,我买酒和你吃。
(正末云)哥哥不弃嫌呵,小人情愿与哥哥做个兄弟。
(邦老云)店小二,打酒来。
(正末云)不要哥哥买,您兄弟买。
小二哥,再打二百文长钱酒来,我与哥哥递一杯酒。
(店小二酾酒科,云)酒在此。
(正末把盏科,云)哥哥请酒。
(邦老吃酒科,云)我与你做个护臂,一搭里做买卖去,也不亏你。
(正末云)哥哥,如今路途上甚是难行,恐怕您兄弟厮跟不的。
(邦老云)唗怎么厮跟不的?
(正末唱)【四季花】哥哥你少曾出外可曾经?
(邦老云)我一年三百六十日,则在外头做买卖。
(正末唱)哥也我则怕沿路上歹人傒幸。
(邦老云)有歹人,你敢近他么?
(正末唱)若是强贼把咱来相拦定,(邦老云)他拦定你,你待怎的?
(正长唱)可恼的我恶向胆边生。
(邦老云)你端的怎么近他?
(正末唱)我也曾拳到处倒了碑亭,我也曾匾担打碎了天灵。
(邦老拿刀子科,云)比我这透心凉。
可是如何?
(正末唱)哥也岂不闻道杀人来须偿命?
(邦老云)你如今做甚么买卖?
(正末云)哥,您兄弟本钱小,(唱)是个穷货郎下贱的营生,(邦老云)你一日走的多少路?
(正末唱)抬动脚二百里还余剩。
(邦老云)我可两头见日走三百里。
(正末唱)这些时闪了脚腕,常只是怕误了途程。
(邦老云)连我也被这脚趼儿碍事。
小二哥,将个针来,烦兄弟与我挑破这趼者。
(正末唱)哥则被你缠杀我也七代先灵。
(背云)我怎么做个计较,则除非恁的……(回云)哥,你吃一碗。
(邦老云)将来我吃,兄弟,你也吃一碗。
(正末云)您兄弟量窄,只好陪哥哥一小钟。
(邦老云)兄弟,你坐着。
(起身科,云)我如今过去,冷一碗,热一碗,灌的他醉了,挑的笼儿就走。
(做入门科,云)兄弟,咱都是捻靶儿的,你唱一个,我吃一碗酒。
(正末云)您兄弟不会唱。
(店小二云)你不会唱,我替你唱。
(做唱科)为才郎曾把、曾把香烧。
(邦老做打科,云)谁要你唱哩?
兄弟,既然你不会唱来,我唱一个,你休笑。
(做唱科)哎,你个六儿嗏!
(云)只吃那嗓子粗,不中听。
(店小二云)恰似个牛叫。
(邦老打科,云)打这弟子孩儿!
兄弟,你好歹唱一个。
(正末云)您兄弟不会唱。
(邦老云)哎,你就唱一个何妨?
(正末云)实是不会唱。
(邦老怒科,云)你不唱?
(正末慌科,云)哥也,我胡乱的唱一个,奉哥哥的酒。
(邦老云)你唱。
(正末递酒科,云)哥吃一碗酒,您兄弟今日与哥哥是初相会,就唱个〔喜秋风〕。
(邦老云)你唱你唱,我便吃。
(正末唱)【喜秋风】睡不着,添烦恼,洒芭蕉淅零零的雨儿又哨,画檐间铁马儿玎玎珰珰闹。
过的这南楼呀呀的雁儿叫。
(邦老假睡科)(正末云)不中,我走了罢。
(邦老云)咄,你那里去?
(正末唱)则被他叫的来睡不着。
(邦老背云)白正好莽也。
本要冷一碗热一碗灌的那厮醉了,挑的担儿就走,谁想他倒灌的我醉了也。
我如今要歇息些儿,则除是恁的……(做扯正末科)(正末云)哥也,再吃两碗。
(邦老云)兄弟,我醉了也。
我如今要睡一觉。
(正末云)小二哥,将个枕头来。
(邦老云)我枕着您这腿睡,等我醒了时,和你一搭里做买卖去。
(正末云)哥要枕着你兄弟腿睡,我依着哥便是。
(邦老睡科)(邦老起身,插刀子科)(店小二云)老子也,这个人不好惹。
(正末云)这贼汉枕着我这腿睡,可怎生是好?
则除是恁的……小二哥,我和你两个算算酒钱。
(店小二云)客官,你是个好人,只要公道算还罢。
共是两番打的酒。
(正末云)你也是做买卖的,我也是个做买卖的,少了你的酒钱,你不怪我。
(店小二云)客官,你这一遭来,我另酾些好酒儿与你吃。
(正末云)酒钱不打紧,你这酒薄。
(店小二云)我这酒虽然薄,可有桩好处,刚吃到肚里就便骨碌碌的响动。
(正末云)怪道我吃下去也是这般响。
(店小二云)则是个酒高。
(正末云)小二哥,我与你商量。
(店小二云)你敢要去么?
(正末云)我不去,我有些破腹,你替我一替。
你不替,我就作践在这里。
(店小二云)好客官,不要在这里作践,我替你。
(做替科)(正末云)我还了你这酒钱。
(做挑担儿科,云)我出的这门来,惭愧也。
(唱)【赚煞尾】他觑我似炉畔弄冬凌,他觑我似碗里拿蒸饼。
若不是灌的来十分酩酊,怎按住他一场火气性。
我如今在虎口逃生,急腾腾,再不消停,抵多少遥指空中雁做羹。
比及那贼徒酒醒,我已自家胆正,遮莫他赶将来我与你先走了两三程。
(下)(邦老醒科,云)兄弟,与你一搭儿买卖。
呀,他倒做个金蝉脱壳计去了也。
打你这弟子孩儿,你怎么放了他去?
(店小二云)他破了腹,要阿屎哩。
(邦老云)他如今那里去了?
(店小二云)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他又不知我一搭儿做买卖,我怎知他上南落北?
(邦老打科,云)唗!
我儿也,一拳儿好买卖在我手里,放的他走了,更待干罢!
我如今赶着去,若赶的上呵,万事罢论,若赶不上呵,回来一把火烧了你这草团瓢,把你一家儿都杀了。
王文用也不远哩,我不问那里,赶将去来。
(下)(店小二云)可不是悔气,好没生惹这一场惊怕,我也不卖酒了,背巷里卖酸醋去也。
(下)第二折(丑扮店小二上,诗云)别家水米和匀搅,我家水多米儿少。
若到我家买酒来,虽然不醉也会饱。
自家是个开店的。
我这店唤做三家店,又唤做黑石头店。
这两头的两个店,都是小本钱客商的下在里面,那大本大利的都在我这店里安下。
今日天色将晚也,我且关上这门者。
(正末挑担儿慌上,云)走、走、走。
(唱)【南吕】【一枝花】那厮他入门来便紧瞅了咱这小本的装,则被我买下子些新槽的酒。
连珠儿灌到有五六碗,他承兴饮吃到有两三瓯,尽醉方休。
那好饮的也是天生就,一会儿直灌的那厮瓠子头。
他和衣儿稳睡安眠,怎知我悄声儿逃席便走。
【梁州第七】若不是我使见识一杯也那一跪,天那!
可不将我这泼残生早做了千死千休!
我从那早辰间直走到申时候。
过了些青山隐隐,绿水悠悠。
荒祠古庙,沙岸汀洲。
七林林低陇高丘,急旋旋浅涧深沟。
刚抹过另巍巍这座层峦,还隔着碧遥遥几重远岫,又接上白茫茫一带平畴。
巴的到绿杨渡口,早则是云迷雾锁黄昏后,我去那野店上觅一宿。
这的便是东海鳌鱼脱钓钩,我可也再不回头。
(云)可早来到黑石头店也。
这里有三座店。
我两头不去,则去那中间店里下。
那厮便赶将来,也寻不见我,就寻见我呵,我叫起来,这两头店里人也要来救我。
(做见店小二科,云)小二哥,有干净房子打扫一间,我歇息咱。
(店小二云)这间角子里干净,你就在这里歇息罢。
(正末云)你与我点个灯来。
(店小二云)灯在此。
(正末云)我和你往后面走一遭去。
我拽上这门,来到后面。
这里墙可怎生倒了那?
(店小二云)便是雨水大倒了,不曾整理。
(正末云)哥也,这条路可往那里去?
(店小二云)这条路往河南府去。
(正末云)这条路往那里去?
(店小二云)这条路往泗州去。
(正末云)这条路呢?
(店小二云)这个是一条总路,都去的。
(正末云)我净了手也。
我和你说,背后有条大汉,那厮赶的我至急,怕他来时叫门呵,我有一句话央你:
你只说道有上司的明文,不下单客。
我明日还你两个人的房钱酒钱。
(店小二云)我知道了,等他来时,我则说不下单客,回了他去,你自放心的睡。
(正末云)我关上这门。
我走了一日,身子有些困倦,我歇息咱。
(邦老上,云)那厮这等快走,他挑着两个沉点点的笼儿,我脚踏着脑杓子走,只赶不上。
罢,天色晚了也,我往那里宿去。
远远的一字摆着三座店,这处唤做三家店,中间那座店,唤做黑石头店。
那厮本钱小,只在这两边店里下;
若是本钱多,在这黑石头店里下。
未知如何,我则唤那店小二,他便知道。
(做唤门科,云)小二哥,开门来。
(店小二云)甚么人唤门?
(邦老云)我是个客人,天色晚了,觅一宵宿。
(店小二云)上司明文,不下单客。
(邦老做意科,云)兄弟每,我说在两头店里歇了罢,你说道黑石头店好,却如何?
快把那驴子赶过来,依旧到两头店里歇去。
(店小二云)不要去了,我开门来也。
我开开这门。
(邦老做入门科)(店小二云)家里来,有房子。
(邦老扌班店小二打科,云)你可道不下单客?
(店小二云)你听差了,我这里则下单客。
(邦老云)贼弟子孩儿,我问你,日头儿似落未落,有一个五短身材,黄白色脸儿小后生,挑着两个笼儿,在这里寻宿来么?
(店小二云)从清晨到晚,没有一个人。
(邦老云)兄弟,你输了也。
(店小二云)客官,怎么是输了?
(邦老云)你不知道,我和那兄弟前面打伙处,打了个赌赛。
他说道他走路快,我道我走路快。
到黑石头店里厮等,先到的为赢,后到的输,一个羊头,一箸饼,一坛酒。
如今我先到了,可不是他输了也。
(店小二云)这等你输了。
他先来好几时了。
我叫他去。
(邦老云)你不要叫他,只说他在那间阁子里睡?
(店小二云)他在这间阁子里睡哩。
(邦老云)小二哥,我央及你,你明日早起来与我做个证见。
我问你谁先到来,你便道这个大汉先到来。
我把那一个羊头,一箸饼,一坛酒,都与你吃。
(店小二云)老叔,我爱吃的是羊舌头儿,(邦老云)我和你后面看一看。
这堵墙怎么倒了来?
(店小二云)这堵墙是雨水大淋倒了。
(邦老云)怎么不垒起来?
(店小二云)便是无钱,不曾垒的起。
(邦老云)这条路往那里去?
(店小二云)这条路往河南府去。
(邦老云)这条路呢?
(店小二云)这条路往泗州去的。
(邦老云)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
(店小二云)这中间的是一条总路。
(邦老云)你讨一领席子来与我,将你那锁和钥匙来。
(店小二云)席子、锁和钥匙,都在这里。
(邦老云)你自睡去。
我拽上这门,插上这锁,你但则声,我就杀了你。
(店小二云)老叔休要发怒,我自睡去便了。
(下)(邦老云)且慢者,我听那厮说甚么。
(正末云)我被那厮赶我这一路,多时不曾看我这东西,我剔的这灯,我是看咱。
(邦老做意听科)(正末做拿朱砂科,云)一颗儿,两颗儿,三颗儿,四颗,五颗。
这一头都有。
我是看这一头咱。
(正末做数五颗儿科,云)谢天地,十颗朱砂都有了也。
我脱下衣服去歇息咱。
(做睡科)(邦老云)这里不下手,那里下手!
我踏开这门。
且慢者,白正你寻思咱,两边店客人不曾睡哩,那厮叫将起来,到害了我的性命。
等睡到半夜前后,我慢慢的下手。
(邦老睡科)(正末云)我只听的齁睡如雷,将我惊觉来,不知是那个人?
(唱)【贺新郎】是谁人恁般酣睡喝喽喽,莫不是梦见的贼徒,撞着的禽兽?
则听的声粗气喘如雷吼,唬的我战兢兢提心在口。
早难道高枕无忧,也是我常怀惧怕心,似听的这声音熟。
(云)窗棂上扯下些纸来,捻一个纸灯,蘸了这油点个灯,我是看咱。
(唱)我这里开房门仔细的观前后,(云)我道是谁,原来是店小二睡。
(唱)那厮去房门前停死尸,精砖上枕驴头。
(云)元来打齁鼾的在那一边,再去看咱。
(做惊科)天呵!
可怎生正是那个贼汉!
兀的不唬杀我也!
我且吹灭这灯,不要等他看见。
(唱)【牧羊关】我将这灯吹灭,身倒抽,唬的我浑身上冷汗交流。
莫是取命的阎王,杀人的领袖?
唬的我呆打颏空张着口,惊急力怕抬头。
恰待要睁开两个眼,可早则软塌了一对手。
(云)那厮睡着了也。
我收拾往后门里走,我又恐怕惊觉那厮。
嗨!
慌忙里早把这灯都吹杀了,那里摸我那行李衣服去?
(唱)【隔尾】一领布衫我与你刚刚的扣,八答麻鞋款款的兜。
我又不敢高声大咳嗽,我将这厮左瞅,右瞅。
哎!
天也!
怎的他一阵儿昏迷稳放我走。
(云)行李衣服都摸着了也,且喜那厮正睡着哩。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唱)【牧羊关】只道他猛翻身,睡觉秋,且喜得眼朦胧又打鼻勾鼻勾。
他土鲁鲁嗓内涎潮,我也急煎煎心下刀抽。
有如秋夜雨,一点一声愁。
正待要展开脚忙移步,百忙里腿转筋甚腌证候。
(云)我可寻那缺墙儿去,我跳过这墙来。
我也不往那泗州路上去,只往我的河南府去也。
(下)(邦老醒,做看科,云)嗨,这厮走了也。
想这一拳儿买卖,不该是我的。
罢、罢、罢,黑洞洞的那里去寻他,不如回家去也。
(下)(正末扮太尉领鬼力上)(太尉诗云)未曾烧下纸钱灰,人心才动我先知。
只言正直为神道,那个阳间是正直。
吾神乃东岳殿前太尉是也。
吾神在生之日,秉性忠直,不幸被歹人所害身亡。
皇天不负吾德,加为东岳殿前太尉。
今朝玉帝初回,且在庙中闲坐者。
(正末上,云)好大雨也,我待往前再走,不意遇着这大雨,待不前去,又怕那贼汉赶来,所伤了我的性命,怎生是好?
哦,这里是一座庙宇,我且入的这庙来,避一避雨咱。
(做放下担儿科,云)这碑子上写着道太尉爷爷庙。
上圣可怜见,小人若是躲过那贼人,与爷爷重修庙宇,再立祠堂。
(邦老上,云)好大雨也,那里躲雨去?
一个古庙,我进里面权躲雨去。
兀的不是那厮?
呸!
这厮可不该死也。
(做扌班正末科,云)兄弟,你好走也。
(正末云)你也寻的好哩!
(邦老云)你等我一等,慌做甚么!
(背云)我试这厮的气力咱。
兄弟也,我这领布衫着雨淋湿了也,你与我扭一扭,干了布衫,我和你一搭儿做买卖去。
(正末云)哥,我不会扭。
(邦老云)一领布衫不会扭,我便这般扭,你便那般扭,休一顺了。
(正末云)哥,我理会的。
(邦老云)你休扭,你则拿着我自扭。
(邦老做扭科)(正末倒科)敢是你不曾吃饭那?
则这些气力。
来、来、来,巧言不如直道,将那红的来。
(正末云)则有些胭脂,你将的去。
(邦老云)我好俊脸儿,要搽胭脂?
(正末云)有、有、有,敢是黄丹?
(邦老云)我又不脚臭。
(正末云)哥也,再没些甚么红的。
(邦老云)是朱砂。
(正末云)哥也,我是做小买卖儿,那得朱砂?
(邦老云)你记的黑石头店里面,数一颗儿两颗儿么?
(正末云)有、有、有,与哥哥一颗儿朱砂。
(邦老云)你休怪,既做相识,我也不强要你的。
可是一件,我赶了你两三程地,则与我一颗儿?
少!
我烦你再与我一颗儿!
(正末云)哥,这须是我的。
(邦老云)你不与我,我就杀了你!
(正末云)我便再与哥哥一颗儿朱砂。
(邦老做挑担儿科,云)兄弟,我一担儿都要。
(正末云)哥,怎么都要得我的?
(邦老云)你敢不与我,我就杀你也。
(拔刀科)(正末云)哥,我一担儿朱砂都与你,你将的去。
(邦老低头,做拿笼儿科)(正末做匾担打邦老科)(邦老做回头科,云)你怎的?
(正末云)连这匾担,也送与你罢。
(邦老云)好个贼弟子孩儿!
我出的这庙门来,我且躲着,听那厮说甚么。
(正末云)那贼汉将的我这朱砂去了。
我若是走到前面,告知本处官府,拿住这贼汉,才雪得我这口气。
(邦老云)你听这厮的说话,怕不做出来,不如先下手为强。
兄弟,我还你朱砂罢。
(正末云)索是谢了哥。
(邦老云)我则要你一件东西。
(正末云)哥也,要甚么东西?
(邦老云)我要你这颗头!
(正末云)哥也,兀的不有人来了也!
(邦老回头科)(正末做躲科)(邦老赶正末做揪住头发杀科)(正末云)铁幡竿白正,你今日图了我财,致了我命,在阴司告你,自有证见。
(邦老云)谁是证见?
(正末云)太尉爷爷便是证见。
(邦老云)檐稍下杀你无证见。
(正末云)这浮沤儿便是证见。
(邦老云)这浮沤便怎生做的证见?
你不问那里告将来,我不怕你。
(正末唱)【黄钟尾】罢、罢、罢,我这性命呵,似半轮残月三更后,一日无常万事休。
苦奔波,枉生受,有谁人,肯搭救,单只被几颗朱砂,送了我头。
拚的向阎罗告究,着铁幡竿等候。
遮莫你板门似手掌儿,也掩不得俺这叫屈的口。
(邦老杀正末,下科,云)一个小后生,倒使了我一身汗。
我拖在这墙根底下,着这逼绰刀子搜开这墙阿,磕绰我靠倒这墙,遮了这死尸,也与你个好发送。
如今两笼儿朱砂,都是我的了。
一不做二不休,他说道家中有个花朵儿好媳妇,我拚的直到他家去,所算了他父亲,怕那妇人不随顺我。
神道,我铁幡竿须不怕你,随你去做证见来。
(下)(太尉云)颇奈铁幡竿白正无礼,在吾神庙中图了王文用之财,又致了他命,指吾神为证见。
便好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若不降严霜,松柏不如蒿草。
神灵若不报应,积善不如积恶。
则今日领着鬼兵,擒拿铁幡竿白正,走一遭去来。
(诗云)休将奸狡昧神祗,祸福如同烛影随。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下)第三折(孛老同旦儿上)(孛老云)老汉王文用的父亲。
自从孩儿做买卖去了,至今不见回还。
天那,我这河南人多少在外做客的,怎么再没一个顺便稍封信儿来家也?
(旦儿云)父亲且自宽心,这早晚回家也不见的。
(邦老上,云)某乃铁幡竿白正。
自杀了王文用,连日连夜走到这河南府东关里红桥西。
问人来,这是王文用家,这个门儿便是。
待我唤他一声:
家里有人么?
(孛老云)媳妇儿,门首有人叫哩,你去看咱。
(旦儿云)我去看来。
(见科,云)君子,你寻问谁哩?
(邦老云)大嫂,你这里是王文用家么?
(旦儿云)你问他怎的?
(邦老云)我是他的伙计,替他寄一封书在此。
(旦儿云)好也。
我对俺父亲说去。
(旦儿见孛老科,云)父亲,有王文用同做买卖的伙计稍的信来也。
(孛老云)是真个?
我看去。
哥哥,请家里坐。
(邦老云)老人家敢是王文用的父亲么?
(孛老云)我是他父亲。
哥哥是谁?
(邦老拜科,云)我是他认义的兄弟,与他一搭里做买卖,他利有百倍。
他偶然跚破脚,在后边慢慢的行哩,着我先寄个信来。
这个敢是哥哥的浑家,就是我的亲嫂嫂一般。
老伯,我走的饥又饥,渴又渴,你井里打些水我吃。
(孛老云)我到井上打水去。
(邦老云)我跟将老伯去。
(孛老上井打水科,云)我打这水咱。
(邦老做推孛老下井科,云)去。
(孛老下)(旦儿哭科,云)我那父亲呵!
兀的不痛杀我也!
(邦老云)兀那妇人,不要啼哭,你丈夫是我杀了,你父亲又被我推在井里,也死了。
我这一来单则为你,你与我做了浑家罢。
(旦儿云)我至死也不随顺你。
(邦老云)你若不随顺我,我一刀就杀了你,你自寻思咱。
(旦儿云)且住者,他若杀了我呵,俺父亲与丈夫的冤仇,谁人来报?
罢、罢、罢,你依的我一件事,我便随顺你。
(邦老云)你且说出来,好依的我便依着你。
(旦儿云)我丈夫新亡了,我若随顺了你,你也不吉利。
如今待我丈夫百日之后,那其间与你成其夫妇,永远团圆,也不是迟哩。
(邦老云)也罢,我则要个吉利。
你一百日之后,我和你成其夫妇。
我今日钱也有了,媳妇也有了,你这房子产业都是我的。
凭着我一片好心,天也与我半碗饭吃。
(同下)(净扮地曹引鬼力上,云)小圣地曹的便是。
今日在森罗殿上对案,还有天曹不曾来哩。
鬼力门首觑者,尊神来呵,报复知道。
(鬼力云)理会的。
(孛老上,云)老汉王文用的父亲。
颇奈白正无礼,将我孩儿王文用杀了,又将我推下井里,又谋了我家媳妇为妻。
老汉死于非命,今日告地曹走一遭去。
(见净做跪科,云)尊神,老汉特来告状。
(净做跪科,云)老官儿,请起,请起。
(孛老云)尊神是地曹判官,老汉是亡魂冤鬼,尊神请起,我是告状的。
(净云)你原来是告状的,我错认了是我的姑夫。
你告谁?
(孛老云)老汉河南府人氏,姓王,是王从道,嫡亲的三口儿家属,有个孩儿唤做王文用,又有个媳妇儿。
我孩儿因做买卖去,利增百倍,有铁幡竿白正,图了他财,又算他性命,又将老汉推在井里死了,又要了我家媳妇儿,地曹与老汉做主咱。
(净云)你才说是谁推在井里?
(孛老云)是铁幡竿白正推我在井里。
(净云)既是他推你在井里,可怎么不打湿了衣裳?
(孛老云)湿是湿的,热身子焐干了。
(净云)你端的死了不曾?
(孛老云)我死了。
(净云)既是死了便罢,告他怎的?
(孛老云)尊神,你使些神通,拿将他来折对咱。
(净云)凭着我也成不的,你且这里伺侯者。
等天曹来呵,你告他,不争你着我去拿他,我怕他连我也杀了。
(孛老云)我不曾见你这等神道。
(下)(正末扮太尉引判官、小鬼上)(正末云)吾神乃东岳太尉,掌管善恶生死文簿,到森罗殿上对案,走一遭去来。
(唱)【正宫】【端正好】我将这带鞓来搀,我把这唐巾按,舞蹁跹两袖风翻。
我只见霜林飒飒秋天晚,觉一阵冷气侵霄汉。
【滚绣球】你道为甚么森森的透骨寒?
却元来是茫茫的云雾繁,遮断著红尘无限,刚则见衰草斑斑,兀的不是地府间、黑水湾?
早来到这奈河两岸,兀的不是剑树刀山?
两只眼紧把冤魂来觑,一只手轻将他鬼力扌班,何处也蹒跚。
【倘秀才】摩弄的这玉带上精光灿烂,拂绰了罗襕上衣纹可便直坦,我与你登涩道七林林过曲栏。
我也曾坐观十万里,日赴九千坛,我沉吟了几番。
【呆骨朵】我将这唾津儿润破窗儿盼,(小鬼报科,云)报的尊神得知,有东岳太尉来到也。
(净云)我接待尊神去。
(正末唱)我探着手将小鬼揪翻。
三吊脚捉腰,两个指可便掐眼。
只一拳直打的他天灵烂,这一回倒做的我浑身汗。
(净劝云)上圣息怒,(正末云)放手。
(唱)我正待劈头毛厮扯撏,不争你攀臜膊强拆散。
(净云)鬼力,将酒过来。
(鬼力云)酒到。
(净做递酒科)(云)上圣满饮一杯。
(正末唱)【倘秀才】见地曹手捧着温良玉盏,我这里忙擎起花纹象简,(净云)上圣,许久不会了也。
(正末唱)我和你间别来早已数载间。
绝音信,少平安,今日得见面颜。
(净云)上圣请坐。
(净拿文卷递科)(正末云)这一宗是何文卷?
(净云)这一宗是个开剪截铺的。
将那好段子大尺儿量进来,小尺儿卖出去。
如今勾将来,左肋下打三千铜锤,右肋下打五千铁棒,还着他托生去。
(鬼力云)可着他变做个甚么?
(净云)可着他变个蚂蝗。
(鬼力云)因何变个蚂蝗?
(净云)要长也随的他,要短也随的他。
(正末云)这一宗是何文卷?
(净云)这一宗是个开洗糨铺的。
把人的好衣服或是洗白,或是高丽复生缣丝,他着那铁熨斗都熨破了。
我勾将他来,左肋下打三百铜锤,右肋下打五百铁棒,着那厮也还托生去。
(鬼力云)他托生去可变个甚么?
(净云)可变个铁匠。
(鬼力云)因何变做铁匠?
(净云)要硬也随的他,要软也随的他。
(正末云)这一宗是何文卷?
(净云)这一宗是个花园子,在生之日,按四季栽种树木,伤枝损叶。
勾至阴间,左肋下打三十铜锤,右肋下打五十铁棒,还着他托生去。
(鬼力云)他可变个甚么?
(净云)直着他钟鼓司筋陡房里托生去。
(鬼力云)可怎么着他在筋陡房里托生去?
(净云)这边栽也由他,那边栽也由他。
(正末云)这一宗是何文卷?
(净云)这一宗是铁幡竿白正图财致命,杀了王文用,又将他父亲推在井里,又谋了他妻子,要了他家财。
(正末云)我是看这宗文卷咱。
(唱)【伴读书】检生死轮回案,是谁人敢把这天条扞?
我奉着玉帝天符非轻慢,将是非曲直分明看。
从头儿报应真希罕,这的是天数要循环。
(净云)上圣,止有这宗文卷利害。
(正末唱)【笑和尚】你、你、你,将文卷细细脡,我、我、我,将争面轻轻按,是、是、是,小字儿叠千万。
要、要、要,一行行亲过眼,便、便、便,一字字莫摧残,来、来、来,我一件件从公干。
(净云)上圣,这铁幡竿白正在世间,无般不做,无件不为,业贯将满,除天可害。
(正末唱)【醉太平】你道他是天生就鹰鸇的羽翰,狼虎的贼心肝,这几年家作业在阳间,并没些忌惮。
眼见得王文用在明晃晃刀头上遭危难,王从道在黑洞洞井底下何时旦,还将他花朵般媳妇儿只待要强奸,有这许多的罪犯。
(云)既是铁幡竿白正有这般罪犯,你可怎生不着鬼力勾将来勘问?
(净云)上圣不知,我也曾几番家着鬼力去迷那厮,争奈他十分凶恶,所以上不敢近他。
(正末云)我与你拿去。
(唱)【煞尾】则我这硬邦邦指爪将那厮头稍来挽,粗滚滚麻绳将那厮脖项来拴。
丢天灵剪子腕,着凌迟受磨难,那怕他泼顽皮绰号做铁幡竿。
只消我这一对儿拦关,把那厮死狗也似拖将来我直着见了您眼。
(下)(净云)上圣去了也,我也跟着趁打伙,捉拿白正跑一遭。
(唱)【幺篇】我将这厮琅琅铁索把那厮肩膀绑,沉点点铁棍将那厮臂膊搪。
打碎天灵共眼眶,踢折蛮腰和脑浆。
(做嘴脸科)(鬼力云)怎么做这个嘴脸?
(净唱)把那厮直拿到酆都那边,着他慢慢的想。
(同下)第四折(邦老同旦儿上)(邦老云)自家白正的便是。
自从杀了王文用,到这里将他父亲推在井里,要了他浑家。
这几日我有些神思不快,梦寐颠倒,不知是如何。
大嫂,你与我安排些粥汤,我食用咱。
(旦儿云)你则在这里,我熬粥汤去也。
(下)(正末扮魂子上,云)自家非别,乃是王文用。
被铁幡竿白正图了财致了命。
争奈我阳寿未尽,今夜晚间问他索命去呵。
(唱)【双调】【新水令】正黄昏庭院景凄凄,哎哟天那!
走的我软兀剌一丝两气。
淅零零的山路冷,昏惨惨的晚风吹。
脚步儿刚移,一步步行到枉死地。
(做行科,云)来到这个所在,是十字坡口儿上酒店,正是我当初遇着那贼处。
他见着我甚些动静,便起这点狠心?
所算的我好苦也。
(唱)【沉醉东风】若不是我失时落势,怎生的便揽祸招危。
我和他这搭儿才相见,平日里又不相识。
刚道个一声儿恶人回避,早激的他恶哏哏闹是非,那里也见财起意。
(做行科,云)这个所在是黑石头店。
你那贼,我既是躲着你走了,你苦死的赶我怎么?
(唱)【乔牌儿】我既是抽身儿悄脱离,又何苦直赶上这田地?
我和他又没甚杀爷娘抢道路深仇隙,可怎便舍残生做到底?
(云)我想这一晚既然要躲那贼,只该悄悄的睡罢了,还要点着灯,数这朱砂颗儿做甚么?
自古道:
出外做客,不要露白。
可知被那贼瞧破了也。
(唱)【甜水令】我只合紧闭房门,吹残灯火,且图安睡,怎好去一颗颗数着这东西。
早被他识咱行藏,听咱声响,见咱踪迹,可不是自落的便宜。
(做行科,云)这所在是东岳太尉庙。
那贼汉好狠也,我把一担儿朱砂都送了你,只要留俺的性命,你怎么还要将我杀了?
我记的临死时曾指滴水浮沤为证。
我如今冤魂不散,少不的和你索命。
太尉爷爷,你是个掌生死的活神道,须与我屈死的王文用做主咱。
(做拜科)(唱)【折桂令】我忙合手顶礼神祗,现掌着死生文簿,何曾错善恶毫厘。
(做再拜科,云)太尉爷爷,(唱)你怎不怜见我屈死的冤魂?
放过了他行凶的泼贼,待强夺了俺无主的娇妻。
我亲指着滴檐前浮沤为记,难道你坐殿上神圣无知?
(做再拜科)(唱)只愿你检验轮回,速显灵威,将那厮直押送十八层地狱阿鼻,才见的你百千年天性忠直。
(做行科,云)我来到家中。
看我那父亲去咱。
元来冤魂幽滞,还在井底。
父亲!
兀的不痛杀我也!
(做悲科)(唱)【落梅风】我只道你灵性归天上,却元来幽魂沉井底,总便是铁石人也见了心碎。
我和他这冤仇结的来甚尽期,只除非各一家天地。
(云)我再看我那浑家,如今在那里?
元来他随了那贼汉,正与他熬粥汤儿哩。
(唱)【沽美酒】并不曾见烈纸钱将咱祭,倒去熬粥汤送他吃,元来你个水性婆娘易转移。
干着我生受了半世,眼睁睁看你做歹人妻。
【太平令】我痴心想望贞洁,你做事忒杀非为,铁幡竿满怀得济,王文用手稍儿着地。
你这个泼贼,就里,落可便下的,白占了俺家缘家计。
(正末做扯邦老科,云)铁幡竿偿我命来!
(邦老云)你是甚么人?
着我偿你的命?
(正末云)则我是王文用。
你当日在太尉庙中,将我图财致命,又将我父亲淹死了,浑家也强占了,你如何不偿我命来?
(邦老云)你说是我害你命来,可有何证见?
(正末云)有、有、有,则滴水浮沤儿,便是证见。
(邦老云)我平日是个吃斋把素,伸指头不咬人的人,这样勾当,我几曾干来?
你说太尉庙中滴水浮沤儿是证见,你只叫那太尉来我和他对证。
(太尉同鬼力上,云)人间私语,天闻若雷。
暗室亏心,神目如电。
兀那铁幡竿白正,你还不认的我哩。
你当日在我神庙中,滴水浮沤之下,将王文用图财致命,又淹死了他父亲,强夺了他妻室。
你今日恶贯满盈,有何理说?
(邦老做跪科,云)是、是、是,我杀了王文用来,望上圣可怜见我与他看经礼忏,请高僧大德超度他生天。
你则饶了我罢!
(正末云)你那贼也有今日哩。
从来一冤报,我怎么还饶得你。
(唱)【收尾】死生难遏我心头气,冤仇有似檐间水。
哎,你个图财致命的狠心贼,也少不得做个落堑拖坑的没头鬼。
(太尉云)铁幡竿白正,你今对吾神招证明白。
兀那鬼力,将这厮押赴酆都,受诸苦恼,永为饿鬼,以报王文用之仇。
你听者。
(词云)则为这铁幡竿撒泼行凶,将王文用赶入庙中。
既谋财又伤他命,结冤仇似海无穷。
曾指定浮沤为证,到今朝运数当终。
遣鬼力将他拿下,直押赴地狱重重。
其屈死一双怨鬼,偿还他来世享通。
才见得冤冤相报,方信道天理难容。
题目铁幡竿图财致命贼正名朱砂担滴水浮沤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