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文叔良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徒虚语耳。
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
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
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
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
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
愿大王孰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
李斯竭忠,胡亥极刑。
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恐遭此患也。
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
臣闻比干剖心,子胥鸱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
愿大王孰察,少加怜焉。
语曰:
“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何则?
知与不知也。
故樊於期逃秦之燕,借荆轲首以奉丹事;
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
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
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
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
何则?
诚有以相知也。
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
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赐以夜光之璧。
何则?
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入宫见妒;
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
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
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
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
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负石入海,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以移主上之心。
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缪公委之以政;
甯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
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
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
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
夫以孔、墨之辩,不能自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
何则?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
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
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
公听并观,垂明当世。
故意合则胡越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
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
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为也。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说田常之贤,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故功业覆于天下。
何则?
欲善亡厌也。
夫晋文亲其雠,强伯诸侯;
齐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
何则?
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
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
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
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
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呔尧,跖之客可使刺由,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
然则荆轲湛七族,要离燔妻子,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
何则?
无因而至前也。
蟠木根柢,轮囷离奇,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
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祗怨结而不见德;
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
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而素无根柢之容,虽竭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
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
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而不牵乎卑辞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
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
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
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
何则?
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
今人主沈谄谀之辞,牵帷廧之制,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皁,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不以利伤行。
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
邑号朝歌,墨子回车。
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