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折(冲末扮王员外同嬷嬷上)(王员外云)耕牛无宿料,仓鼠有余粮。
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
老夫姓王,双名得富,是这汴京人氏。
家中颇有万贯家财,人顺口都唤我做王半州。
在城有一人,也是个财主,姓李,唤做李十万。
俺两个当初指腹成亲,我根前得了个女孩儿,唤做王闰香,年一十六岁也;
他根前得了个儿孩儿,唤做李庆安。
他当初有钱时,我便和他做亲家;
他如今消乏了也,都唤他做叫化李家,我怎生与他做亲家?
老夫想来:
怎生与他成亲?
我心中欲要悔了这门亲事,嬷嬷,你意下如何?
(嬷嬷云)老员外,咱如今有万贯家财,小姐又生的如花似玉,年方二八,怎生与这等人家做亲?
不教旁人笑话也!
(王员外云)嬷嬷,你也说的是。
我如今与你十两银子,有闰香孩儿亲手与李庆安做了一双鞋儿,你将的去与李员外,悔了这门亲事。
等他不肯悔亲时,你便说:
既你不肯,俺员外说,着你选吉日良辰,下财置礼,娶的小姐去。
他那里得那钱钞来?
必然悔了这门亲事。
停当了呵,可来回我的话。
老夫无甚事,且回后堂中去也。
(下)(嬷嬷云)老身将着银子、鞋儿去李员外悔亲走一遭去。
堪笑乔才家道贫,凄凉终日受辛勤。
难成鸾凤双飞友,却向他家去悔亲。
(下)(外扮孛老儿薄篮上)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
老汉汴梁人氏,姓李,双名荣祖,嫡亲的三口儿家属,婆婆早年下世,有个孩儿是李庆安,孩儿每日上学攻书。
我当初也是巨富的财主来,唤我做李十万。
我如今穷薄了也,我一贫如洗,人都唤我做叫化李家。
庆安孩儿当初我曾与王员外家指腹成亲。
他根前得了个女孩儿,我根前得了个儿孩儿。
他见俺家穷薄了也,他数次家要悔了这门亲事。
孩儿上学去了也。
老汉在家闲坐,看有甚么人来。
(嬷嬷上,云)老身是王员外家嬷嬷的便是。
俺员外着我将着这十两银子、这双鞋儿,直至李庆安家悔亲走一遭去。
来到门首也。
无人报复,我自过去。
(做见孛老儿拜科,云)老的,你爷儿每好么?
(孛老儿云)嬷嬷,俺穷安乐。
你今日来做甚么?
(嬷嬷云)无事可也不来,俺员外的言语,要和你悔了这门亲事。
与你这十两银子;
这双鞋儿是罢亲的鞋儿,着庆安蹅断线脚儿,便罢了这门亲事也。
(孛老儿云)嬷嬷,那里有这等道理来!
等我孩儿来家与他商量。
(嬷嬷云)我不管你,鞋儿、银子交付与你,我回员外话去也。
(下)(孛老儿云)嗨!
似此怎了也?
天那!
欺侮俺这穷汉。
孩儿敢待来家也。
(李庆安上,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俺当初有钱时,唤俺做李十万家;
今日穷薄了,都唤做叫化李家。
在城有王半州和俺父亲指腹成亲来,他见俺穷薄了,他要悔了这门亲事。
我是个读书人,量一个媳妇打甚么不紧!
我上学去来,一般的学生每笑话我无个风筝儿放,我见父亲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我自过去。
父亲,您孩儿来家了也。
你这哭怎的?
(孛老儿云)孩儿,我啼哭哩、(李庆安云)父亲为甚么烦恼?
(孛老儿云)孩儿也,王员外差嬷嬷来,拿着十两银子,一双鞋儿与你穿蹅断线脚,也就罢了这门亲事,因此上我烦恼也。
(李庆安云)父亲,你休烦恼,量这媳妇打甚么不紧!
将这鞋儿我穿的上学去。
一般的学生每笑话我,道我无个风筝儿放。
父亲有银子与我买一个风筝儿放着耍子。
(孛老儿云)孩儿也,我与你二百钱,你买个风筝儿放耍子去。
休要惹事,疾去早来,休着我忧心也!
(李庆安云)有了钱也,我买风筝儿去也。
(下)(孛老儿云)孩儿买风筝儿去了,老汉无甚事,隔壁人家吃疙瘩茶儿去也。
(下)(李庆安拿风筝儿上,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买了个风筝儿放将起去,不想一阵大风刮在这家花园内梧桐树上抓住了。
这花园墙较低,我跳过墙,取我那风筝儿去。
(做跳墙科,云)我跳过这墙来,一所好花园也!
我来到这梧桐树下,脱了我这鞋儿,我上树取这风筝儿咱。
看有甚么人来。
(正旦领梅香上,云)妾身是王半州的女孩儿,小字闰香。
时遇秋间天道,梅香,咱后花园中闲散心走一道去来。
(梅香云)姐姐,时遇秋间天气,万花绽拆,柳绿如烟;
咱去后花园中闲散心去来。
(正旦云)来到这后花园中,是好景致也呵!
(唱)【仙吕】【点绛唇】试看这天淡云闲,几行征雁,秋将晚。
衰柳凋残,我则见飞绵后开青眼。
【混江龙】更和这玉芙蓉相间,你看那战西风疏竹两三竿。
则他这一年四季,更和这每岁循环。
则他这守紫塞的征夫愁夜永,和俺这倚庭轩家妇怯衣单。
消宝篆、冷沉檀,珠帘卷、主钩弯,纱窗静、绣闺闲。
则我这倦身躯暂把绣针停,绕着这后花园独步雕栏看。
则他那池塘中枯荷减翠,树梢头梨叶添颜。
(梅香云)姐姐,你每日家不曾穿这等衣服,今日姐姐这般打扮着,可是为何?
(正旦唱)【油葫芦】疑怪这老嬷嬷今朝将箱柜来翻,把衣服全套儿拣;
换上这大红罗裙子绣鞋儿弯,拣的那大黄菊簪戴将时来按,拣的他这玉簪花直插学宫扮。
则今番临绣床有些儿不耐烦,则我这睡起来云髻儿微軃,插不定秋色玉钗环。
(梅香云)姐姐,你天生的花容月貌,这几日可怎生清减了,可端的为何也?
(正旦唱)【天下乐】想起俺那指腹的这成亲李庆安。
(梅香云)姐姐,您想那穷弟子孩儿怎的?
(正旦云)这妮子,你也嫌他穷!
(唱)咱人这家也波寒,休将人小觑看,今日个穷薄了也是他无奈间。
俺父亲是王半州,他父亲是李十万,(带云)人有七贫七富,人有且贫且富。
(唱)天那,偏怎生他一家儿穷薄难!
(梅香云)姐姐,比及你这般想他,你可不好瞒着父亲、母亲送与他些金银钱钞,倒换过来做他的财礼钱,教他来娶你可不好?
(正旦云)梅香,多承你顾爱,我怕不也有此心;
争奈我是女孩儿家,一时间耽不下也!
(梅香云)姐姐,放着梅香哩,不妨事。
(正旦云)梅香,俺绕着这花园试看咱。
梅香,那树下不是一双鞋儿?
你取将来看咱。
(梅香云)理会的。
姐姐,委的是双鞋儿。
姐姐看!
(正旦看科,云)这鞋不是我做与李庆安的,可怎生放在这里?
梅香,树上不是个人影儿?
(梅香云)姐姐,树上可知是个人哩。
(正旦云)梅香,你唤他下树来,我问他咱。
(梅香唤科,云)那小哥哥,你下来!
俺姐姐唤你哩。
(李庆安云)理会的。
我下这树来。
小娘子将我的鞋儿来,我见小姐去。
(梅香云)我与你鞋,穿上见俺姐姐去。
(李庆安做见正旦,云)小娘子支揖!
小生不合擅入花园,望小娘子宽恕咱。
(正旦云)万福。
你那里人氏,姓甚名谁?
(李庆安云)小生是李员外的孩儿,唤做李庆安。
因放风筝儿耍子,不想落在你家梧桐树上抓住了,我来取风筝儿来,小娘子恕小人之罪。
(正旦云)谁是李庆安?
(李庆安云)则我便是李庆安。
(正旦云)你认的那指腹成亲的王闰香么?
(李庆安云)小生不认的。
(正旦云)则我便是王闰香。
(李庆安云)原来是王闰香小姐!
天使其然在此相会。
恕小生之罪也!
(正旦云)你因何不来娶我?
(李庆安云)小姐不知:
俺家当初有钱时,唤俺做李十万;
如今穷薄了,唤俺做叫化李家。
我无钱,将甚么来娶你?
如今人有钱的相看好,无钱的人小看。
(正旦云)庆安,你休这般道。
(唱)【后庭花】你道是无钱的人小看,则俺这富豪家人见罕。
则他这富贵天之数,端的是兴衰有往还。
您穷汉每得身安,则俺这前程休怠慢!
谁将你来小觑看?
天着咱相会间,好将你来厮顾盼。
我觑了你面颜,休忧愁,染病患。
(李庆安云)既然你家悔了亲,我又无钱,将甚么来娶你?
(正旦唱)【青哥儿】庆安也,我和你难凭、难凭鱼雁,我每日家枕冷、枕冷衾寒,则俺这夙世姻缘休等闲!
(李庆安云)则是万望小姐怜悯小生也。
(正旦云)庆安,我今夜晚间收拾一包袱金珠财宝,着梅香送与你,倒换过来做你的财礼钱,你可来娶我,你意下如何?
(李庆安云)恁的呵,多谢姐姐!
我到多早晚来?
(正旦唱)你等到的夜静更阑,柳影花间。
(李庆安云)我知道了也。
姐姐,我回去也。
(正旦云)你且回来。
(唱)我则怕别时容易见时难,庆安,你则将这佳期盼。
(李庆安云)小姐之恩,小生不敢有忘。
今夜晚间在那些儿相等?
(正旦云)你则在太湖石边相等,是必早些儿来!
(唱)【赚煞】你可也莫因循,休迟慢,天色儿直然向晚。
倚着那梧桐树睁睁凝望眼,你可便休迷了曲槛雕栏。
那其间墙里无人看,墙外行人则要你厮顾盼。
(李庆安云)小姐有顾盼之意,小生怎肯失了信也!
(正旦唱)赴期的早些动惮,则我这呆心儿不惯。
休着我倚着他这太湖石,(正旦云)庆安也,你是必早些儿来!
(李庆安云)理会的。
(正旦唱)身化做望夫山。
(同梅香下)(李庆安云)姐姐回去了也。
天色可也早哩,回我家中去也。
(下)第二折(王员外上,云)老夫王员外的便是。
自从悔了这门亲事,老夫心中十分欢喜。
今日开开这解典库,看有甚么人来。
(裴炎上,云)两只脚穿房入户,一双手偷东摸西。
自家姓裴,名个炎字。
一生杀人放火,打家劫道,偷东摸西。
但是别人的钱钞,我劈手的夺将来我就要;
我则做这等本分的营生买卖,似别的那等歹勾当我也不做他。
这两日无买卖,拿着这件衣服去王员外解典库里当些钱钞使用走一遭去。
可早来到也。
(做见王员外科,云)员外,我这件绵团袄值当些钱钞使用。
(王员外云)这厮好无礼也,甚么好衣服拿来当钱!
值的多少?
我不当!
(裴炎云)我好也要当,歹也要当!
(做摔在王员外怀里科)(王员外云)这厮好大胆也!
我根前你来我去的,你不知道我的行止?
我大衙门中告下你来,拷下你那下半截来!
你原是个旧境撒泼的贼,还歇着案哩,你快去!
(裴炎云)员外息怒息怒,不当则便了也。
我出的这门来。
便好道:
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
一领绵团袄子你当不当便罢,他骂我是歇案的贼!
便好道:
你妒我为冤,我妒你为仇。
今夜晚间,提短刀在手,越墙而过,将他一家儿都杀了,方称我平生愿足。
员外没来由,骂我是贼头。
磨的钢刀快,今宵必报仇。
(下)(王员外云)裴炎去了也。
着这厮恼了我这一场。
无甚事,闭了解典库,后堂中饮酒去来。
(下)(裴炎上,云)短刀拿在手,台等夜阑时。
自家裴炎的便是。
颇奈王员外无礼,一领绵团袄当便当,不当便罢,骂我做歇案的贼!
我今夜务要杀了他一家儿。
天色晚也,来到这后花园中,我跳过这墙去。
(做跳墙科,云)阿,可绰,我跳过这墙来,一所好花园也。
我在这太湖石边等候,看有甚么人来。
(梅香上,云)自家梅香的便是。
俺家闰香姐姐着我将这一包袱金珠财宝送与李庆安去。
来到这后花园中,等庆安来赴期时先与他,可怎生不见庆安来?
庆安,赤、赤、赤。
(裴炎云)一个妇人来也,我先杀了他。
(做拿住梅香杀科,云)黄泉做鬼休怨我。
(梅香死科)(裴炎云)我杀便杀了,我试看咱:
一包袱金珠财宝!
罢、罢、罢,也够了我的也。
不杀王员外了,背着这包袱,跳过这墙去,还家中去也。
(下)(李庆安上,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天色晚了也,瞒着我父亲,来到这后花园中。
有这苫墙的柳枝,我跳过这墙去。
(做跳墙科,云)这的不是太湖石?
梅香,赤、赤、赤。
(绊倒科,云)是甚么东西绊我一交?
我试看咱:
原来是梅香。
他等不得我来,睡着了。
我唤他咱:
梅香姐姐,我来了。
这个梅香原来贪酒,吐了一身。
(唤摇科。
云)可怎生粘挝挝的?
有些朦胧的月儿,我试看咱:
可怎么两手血?
不知甚么人杀了他梅香!
这事不中,我跳过这墙,望家中走、走、走。
(下)(正旦上,云)妾身王闰香。
约下与李庆安赴期。
先着梅香送一包金银去了。
这梅香好不会干事也,这早晚可怎生不见来?
着我忧心也呵!
(唱)【南吕】【一枝花】去时节恰黄昏灯影中,看看的定夜钟声后。
我可便本欲图两处喜,倒翻做满怀愁。
心绪浇油,脚趔趄家前后,身倒在门左右。
觉一阵地惨天愁,遍体上寒毛抖擞。
【梁州】战速速肉如钩搭,森森的发似人揪。
本待要铺谋定计风也不教透,送的我有家难奔,有事难收。
脚下的鹅楣涩道,身倚定亮隔虬楼,我一片心搜寻遍四大神州。
不中用野走娇羞!
俺、俺、俺,本是那一对儿未成就交颈的鸳鸯,是、是、是,则为那软兀刺误事的那禽兽,天那!
天那!
闪的我嘴碌都恰便似跌了弹的斑鸠。
我欲待问一个事头,昏天黑地,谁敢向花园里走?
我从来又怯后。
则为那无用的梅香无去就,送的我泼水难收。
(正旦云)我来到这后花园中也。
兀的不是风筝儿!
(唱)【四块玉】那风筝儿为记号,他可便依然有,咱两个相约在梧桐树边头。
(带云)险不绊倒了我那!
(唱)则我这绣鞋儿莫不跚着那青苔溜?
这泥污了我这鞋底尖,红染了我这罗裤口,可怎生血浸湿我这白那个袜头?
(正旦云)我道是谁?
原来是梅香倒在这花园中。
我试叫他咱:
梅香!
梅香!
(做手摸科,云)这妮子兀的不吃酒来?
更吐了那,摸了我两手。
有些朦胧的月儿,我试看咱。
(正旦做慌科,云)可怎生两手血?
兀的不唬杀我也!
不知甚么人杀了梅香,不中,我与你唤出嬷嬷来者。
(叫科,云)嬷嬷!
(嬷嬷上,云)姐姐,你叫我怎么?
(正旦云)您孩儿不瞒嬷嬷说,我在后花园中见李庆安来,我道:
因何不来娶我?
他道,他家无了钱也。
我便道:
今夜晚间收拾一包袱金珠财宝,我着梅香送与你,倒换过做财礼,你来娶我。
相约在太湖石边等候。
不知甚么人杀了梅香,似此怎了也?
(嬷嬷云)不干别人事,这的就是李庆安杀了咱家梅香来。
(正旦云)嬷嬷,敢不是么?
(嬷嬷云)不是他可是谁?
(正旦唱)【骂玉郎】这的也难同殴打相争斗,这的是人命事怎干休?
怎当那绷扒吊拷难禁受。
可若是取了招,审了囚,端的着谁人救?
(嬷嬷云)姐姐,这件事敢隐藏不住。
(正旦唱)【感皇恩】庆安也,你本是措大儒流,少不的号令在街头。
不想望至公楼春榜动,刬的可便分秋。
你则为鸾交凤友,更和这燕侣莺俦;
则为俺爷毒害,分缝绻,折绸缪。
(嬷嬷云)姐姐,这愁烦何时是了?
必要经官动府也。
(正旦唱)【采茶歌】往常则为俺不成就,今日也祸临头,一重愁番做了两重愁。
则俺那父母公婆记冤仇,则管里冤家相报可也几时休!
(嬷嬷云)此一桩事不敢隐讳,我叫将老员外来,我与他说。
老员外,你来!
(王员外上,云)嬷嬷,这早晚你叫我有甚么事?
(嬷嬷云)不知甚么人杀了梅香,丢下一把刀子。
(王员外云)嗨,有甚么难见处,则是李庆安这个小弟子孩儿!
为我悔了亲事也,他杀了我家梅香,更待干罢!
嬷嬷,将着刀子,我如今递着脚踪儿直到李庆安家,试探他那虚实走一遭去。
(正旦云)嬷嬷,你看这刀子,则怕不是他么?
(嬷嬷云)可怎生便知不是他?
(正旦唱)【尾声】这场人命则在这刀一口,量这个十四五的孩儿,嬷嬷也,他怎做的这一手?
止不过伤了浮财,损了人口;
若打这场官司再穷究,和父亲细谋,休惹那事头。
(正旦云)常是庆安无话说,久后拿住杀人贼呵,(唱)我则怕屈坏了他平人,嬷嬷也,咱可敢倒罢手。
(下)(王员外云)嬷嬷,将着刀子,跟我直至李庆安家中,问此人这桩事走一遭去来。
(同下)(孛老儿上,云)自家李员外的便是。
俺孩儿李庆安上学来家吃了饭,不知那里去了。
我关上这门,这早晚敢待来也。
(李庆安上,做慌科,云)自家李庆安的便是。
小姐约我赴期,不知甚么人将梅香杀了。
我害慌也,家中见父亲去。
来到门首也,父亲开门来!
(孛老儿云)孩儿来了也。
我开开这门。
(开门科,见云)孩儿也,你慌做甚么?
(李庆安云)不瞒父亲说;
我早晨间放风筝儿耍子,不想抓在王员外家梧桐树上。
我跳过花园墙取去,不想正撞着王闰香。
他说道:
你为何不来娶我?
我道:
因为俺家穷薄了,无钱娶你,你父亲悔了这门亲事。
他便道:
你今夜晚间来我这后花园中太湖石边等着,我着梅香送一包袱金珠财宝与你,你倒换过来娶我。
投到您孩儿去,不知甚么人把他梅香杀了,摸了我两手血。
孩儿不敢隐讳,敬告父亲说知。
(孛老儿云)孩儿,你敢做下来了也!
(李庆安云)不干您孩儿事。
(孛老儿云)孩儿,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关上门,俺歇息罢。
(王员外同嬷嬷上)(王员外云)来到也。
嬷嬷,正是他杀了梅香来,门上两个血手印。
开门来!
开门来!
(开门科)(孛老儿云)我开开这门。
老员外家里来。
有甚么事,这早晚到俺这里?
(王员外云)老畜生,你还说嘴哩,你家庆安做的好勾当!
见俺悔了这门亲事,昨夜晚间把我家梅香杀了,你还推不知道哩!
(孛老儿云)俺孩儿是读书的人,他怎肯做这等的勾当?
不干俺孩儿之事。
(王员外云)不是他可是谁?
你舒出手来。
(李庆安云)父亲,不千您孩儿事。
(王员外云)既然不是,你舒出手来。
(李庆安做舒手科,云)兀的不是手。
(王员外云)好阿,两手鲜血,还不是你哩!
正是杀人贼!
明有清官,我和你见官去来。
(王员外扯李庆安科)(李庆安云)天那,着谁人救我也!
(同下)(净扮官人贾虚同外郎、张千上)(净官人云)小官身姓贾,房上去跑马。
乒乓响一声,跚破一路瓦。
小官姓贾,名虚,字蓼然。
幼习儒业,颇看《春秋》、《西厢》之记,念的滑熟。
口应的饭饱,扒上城楼。
望下一看,打个筋斗。
撞破脑袋,鲜血直流。
贴上膏药,勒上包头。
疼的我战,冷汗浇流。
忙叫外郎,与我就揉。
疼了两日,害了一秋。
不吃米饭,则啃骨头。
我在这开封府祥符县做个理刑之官,但是那驴吃田、马吃豆,斗打相争,人命等事,都来我根前伸诉。
今日坐起早衙,外郎,喝撺厢放告!
(外郎云)张千,喝撺厢!
(张千云)理会的。
撺厢放告!
(王员外扯李庆安?
人云)这小的便怎生拿的偌大一把刀子?
这刀子必是个屠家使的,其中必然暗昧。
(外郎云)大人,前官断定,请大人判个斩字,便去典刑。
(官人云)既然前官断定,将笔来,我判个斩字(判字科,云)一个苍蝇落在笔尖上,令史赶了者!
(外郎云)理会的。
(做赶科)(官人又判宇科,云)可怎生又一个苍蝇抱住笔尖?
令史与我赶了者!
(外郎赶科,云)理会的。
(官人判字科,云)你看这个苍蝇,两次三番抱住这笔尖,令史与我拿住者!
(外郎拿住科,云)大人,我捉住了也。
(官人云)装在我这笔管里,将纸来塞住,看他怎生出来?
第三折(净扮茶博士上,云)吃了茶的过去,吃了茶的过去。
俺这里茶迎三岛客,汤送五湖宾。
喝上七八盏,敢情去出恭。
自家茶博士的便是。
在此棋盘街井底卷开着座茶房,但是那经商客旅、做买做卖的,都来俺这里吃茶。
今日清早晨起来,烧的汤瓶儿热。
开开这茶铺儿,看有甚么人来。
(窦鉴、张弘各拿水火棍上,云)自家窦鉴、张弘的便是。
这里前后可也无人,俺二人奉大人的言语,着俺缉访杀人贼。
来到这棋盘街井底巷。
兄弟,咱去那茶房里吃茶去来。
(张弘云)去来,去来。
(二人入茶房科)(窦鉴云)茶博士,茶三婆有么?
(茶博士云)有。
(窦鉴云)你与我唤出茶三婆来。
(茶博士唤科,云)茶三婆,有客官唤你哩!
(正旦扮茶三婆上,云)来也,来也。
好年光也!
俺这里船临汴水休举棹,马到夷门懒赠鞭。
看了大海休夸水,除了梁国总是天、俺这里惟有一搭闲田地,不是栽花蹴气球。
好京师也呵!
(唱)【越调】【斗鹌鹑】俺这里锦片也似夷门,蓬莱般帝城。
端的是辏集人烟,骈阗市井;
年稔时丰,太平光景。
四海宁,乐业声。
休夸你四百座军州,八十里汴京。
【紫花儿序】俺这里千军聚首,万国来朝,五马攒营。
好茶也,汤浇玉蕊,茶点金橙。
茶局子提两个茶瓶,一个要凉蜜水,搭着味转胜,客来要两般茶名。
南阁子里啜盏会钱,东阁子里卖煎提瓶。
(茶博士云)三婆,有客官唤你哩。
(正旦云)你看茶汤去。
(茶博士云)理会的。
(下)(正旦云)客官每敢在这阁子里,我试觑咱。
(做见科,云)我道是谁?
原来是司公哥哥、磨眼里鬼哥哥。
你吃个甚茶?
(窦鉴云)你说那茶名来我听。
(正旦云)造两个建汤来。
(裴炎上,做卖狗肉科。
云)卖狗肉,卖狗肉,好肥狗肉!
自家裴炎的便是。
四脚儿狗肉卖了三脚儿,剩下这一脚儿卖不出去,送与茶三婆去。
可早来到也。
(做见正旦,怒科,云)茶三婆,你今日怎生躲了我?
(正旦云)我迎接哥哥来,怎敢躲了?
这个是何物?
(裴炎云)是肥狗肉。
(正旦云)三婆吃七斋。
(裴炎云)你吃八斋待怎的?
收了者!
(正旦云)三婆这些时无买卖。
(裴炎怒云)我回来便要钱,你也知道我的性儿!
我局子里扳了你那窗棂,茶阁子里摔碎你那汤瓶,我白日里就见个簸箕星!
我吃酒去也。
(下)(正旦云)裴炎去了,被这厮欺负煞我也!
(窦鉴云)三婆说谁哩?
(正旦云)三婆不曾说哥哥。
俺这里有一人是裴炎,他好生的欺负负俺百姓每。
(窦鉴云)那厮是裴炎?
你这里是甚么坊巷?
(正旦云)是棋盘街井底巷;
有一人是裴炎,好生的方头不劣也!
(窦鉴云)您可怎生怕那厮?
(正旦云)哥哥不知,听三婆说一遍咱。
(窦鉴云)你说,俺试听咱。
(正旦唱)【金蕉叶】那厮他每日家吃的十分酩酊,(窦鉴云)他怎么方头不劣?
(唱)他见一日有三十场斗争。
他吃的来涎涎邓邓,(窦鉴云)他这等厉害,好是无礼也!
(唱)他则待杀坏人的性命。
(窦鉴云)那厮这等凶泼,每日家做甚么买卖?
(正旦云)他卖狗肉,他叫一声呵,(唱)【寨儿令】那厮可便舒着腿脡,他可早叉着门木呈,精唇泼口毁骂人。
那厮他嘴脸天生,鬼恶人憎。
他则要寻吵闹,要相争。
(窦鉴云)这等凶恶!
您若恼着他呵,他敢怎的你?
(正旦唱)【幺篇】他去那阁子里扳了窗棂,茶局子里摔碎了汤瓶。
他直挺挺的眉剔竖,骨碌碌的眼圆睁,叫一声:
白日里要见簸箕星!
(张弘云)窦鉴哥,这厮好生无礼也!
三婆,你看茶汤去。
(正旦云)二位哥哥则在这里,三婆看茶客去也。
(下)(窦鉴云)兄弟,你近前来:
可是这般恁的……(张弘云)理会的。
(下)(窦鉴云)兄弟这一去必有个主意。
我且在此茶房里闲坐,看有甚么人来。
(张弘扮货郎挑担子、插刀子上科,云)自家是个货郎儿。
来到这街市上,我摇动不郎鼓儿,看有甚么人来。
(裴旦上,云)妾身是裴炎的浑家。
我拿着这把刀鞘儿,去街上配一把刀子去。
(做见张弘科)(裴旦云)肯分的遇着个货郎儿,我叫他过来试看咱。
(拿刀子入鞘儿科,云)这刀子不是俺家的来!
(张弘背云)谁道是俺家的来,这刀子是我卖的!
(裴旦云)物见主,必索取。
是我的刀子!
(张弘云)是我的!
(闹科)(正旦上,云)街上吵闹,我试看咱。
(见科,云)原来是裴嫂嫂。
你闹做甚么?
(裴旦云)这厮偷了我的刀子!
(正旦云)茶房里有司公哥哥,你告去,他与你做个证见。
(裴旦云)你说的是,我扯着他告去。
(裴旦做见窦鉴科,云)哥哥,这厮偷了我刀子!
(窦鉴云)怎么是你的刀子?
(裴旦云)这刀子鞘儿现在我家里,怎么不是我的?
(窦鉴云)我不信,将来我看!
(裴旦云)哥哥,你看这鞘儿是也不是?
(窦鉴云)真个是这刀子的鞘儿。
兄弟,与我拿住这妇人者!
(张弘云)理会的。
(做拿住打科,云)招了者!
招了者!
(裴旦云)哎哟!
他偷了我刀子,你着我招甚么?
(正旦唱)【鬼三台】则这贼名姓,劝姐姐休争竞。
(裴旦云)这刀子委的是我的,你怎生打我?
(正旦唱)走将来便把那头梢来自领,赃仗忒分明,不索你便折证。
小梅香死的来忒没影,李庆安险些儿当重刑!
第一来恶孽相缠,第二来也是那神天报应。
(窦鉴云)兀那厮,你快招了者!
(张弘脱衣打科,云)我打这厮,招了者!
招了者!
(裴旦云)打杀我也!
本是我的刀子,可怎生屈棒打我?
(张弘又打科,云)不打不招,你快招了者!
(裴旦云)罢、罢、罢,我且屈招了。
(正旦唱)【调笑令】你可便悄声,察贼情。
(正旦云)司公哥哥,你来!
(张弘云)怎的?
(正旦唱)比及拿王矮虎,先缠住一丈青。
批头棍大腿上十分楞,不由他怎不招承!
向云阳闹市必典刑,(裴旦云)三婆,你救我咱!
(正旦唱)杀么娘七代先灵。
(裴炎带酒上,云)问三婆讨我那狗肉钱去。
(见正旦科,云)三婆,还我那狗肉钱来。
(正旦云)哥哥,狗向钱有;
那阁子里有人唤你哩!
(裴炎见裴旦跪着窦鉴科,云)大嫂,你为甚么跪在这里?
(裴旦云)我招了也。
(裴炎云)你既招了,咱死去来。
(窦鉴云)兄弟,有了杀人贼也!
将这厮绑缚定,往开封府见大人去来。
(裴炎云)罢、罢、罢,好汉识好汉,跟着你去。
(正旦唱)【尾声】到来日裴炎不死呵教谁偿命?
杀了这丑生呵天平地平!
我想这人性命怎干休?
我道来,则他这瓦罐儿破终须离不了井。
(下)(窦鉴云)拿着赋人见大人去来。
大尹多才智,公事今完备。
拿住杀人贼,少不的依律定其罪。
(同下) 第四折(官人领张千上,云)老夫钱大尹是也。
因为李庆安这桩事,我着窦鉴、张弘察访杀人贼去了,这早晚不见来回话。
张千,门首觑者,若来时,报复我知道。
(张千云)理会的。
(窦鉴同张弘拿裴炎上,云)自家窦鉴、张弘的便是。
拿着这厮见大人去。
可早来到也。
张千报复去,道窦鉴、张弘拿的杀人贼来了也。
(张千云)报的大人得知:
有窦鉴、张弘拿的杀人贼来了也。
(官人云)与我拿将过来!
(张千云)理会的。
拿过去!
(窦鉴拿见科,云)当面!
大人,俺二人拿住杀人贼,是裴炎。
(官人云)果然是裴炎!
兀那厮,你是杀了王员外的梅香来么?
(裴炎云)大人,委的不干李庆安事,是我杀了王员外的梅香来;
饶便饶,不饶便杀了罢。
(官人云)张千,将李庆安一行人都与我取上厅来。
(张千云)理会的。
将李庆安一行人取上厅来!
(张千拿李庆安上,见官人科,云)当面!
(官人云)李庆安,有了杀人贼也。
张千,开了他那枷锁。
你无事了也,还你那家中去。
(李庆安云)你孩儿知道。
我出的这衙门来。
(孛老儿上,见科,云)孩儿也,为甚么开了你这枷锁?
(李庆安云)父亲,有了杀人贼也;
大人爷放俺还家中去。
父亲,咱家中去来。
(孛老儿云)既然有了杀人贼,饶了你也;
谢天地,欢喜煞我也!
孩儿,那王员外告着你杀人;
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
早是有了杀人贼,你便是无罪的人;
若无杀人贼呵,你便与他偿命。
我偌大年纪,谁人养活我?
我告那大人去:
冤屈!
(官人云)兀那老的,为甚么叫冤屈?
(孛老儿云)大人可怜见!
早是有了杀人贼,俺便无事了;
若无那杀人贼呵,将我孩儿对了命可怎了?
大人可怜见!
常言道:
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
王员外妄告不实,大人与老汉做主!
(官人云)这老的也说得是。
张千,与我唤将王员外那老子来!
(张千员)理会的。
王员外,唤你哩!
(王员外上,云)老汉王员外。
衙门里唤我,不知有甚事?
我见大人去。
(见科)(官人云)王员外,是裴炎杀了你家梅香,见今有了杀人贼也。
这老的说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您与他外边商和去。
(王员外云)理会的。
(孛老儿云)大人,我其实饶不过这老子!
(同出衙门科)(王员外云)亲家,亲家,是我的不是了也,你饶了我罢!
(孛老儿云)甚么亲家!
你怎生告我孩儿是杀人贼?
我不和你商和。
(王员外云)既然不肯商和,我唤出女孩儿闰香来,看他说甚么。
(做唤科,云)闰香孩儿行动些!
(正旦上,云)父亲,唤我做甚么?
(王员外云)孩儿,如今李员外告我妄告不实,你央浼他去:
饶了我罢。
(正旦云)既然有了杀人贼,他告父亲妄告不实。
父亲放心,不妨事,我与庆安陪话去。
(王员外云)孩儿,你上紧救我咱!
我倒陪奁房断送孩儿与庆安成合了旧亲,则着他饶了我罢!
(正旦唱)【双调】【新水令】往常我绣帏中独坐洞房春,谁曾见勘平人但常推问?
罪人受十八重活地狱,公人立七十二恶凶神。
如今富汉入衙门,便有那欺公事也不问。
(王员外云)孩儿也,那老的说:
告人徒得徒,告人死得死。
大人教俺商和哩。
孩儿也,他若饶了俺呵,我倒陪三千贯奁房断送与他;
你和他说去。
(正旦云)理会的。
(正旦见孛老儿跪科,云)公公,怎生看闰香孩儿的面,饶过俺父亲咱!
(孛老儿云)闰香孩儿,我不饶过你那老子!
(正旦见李庆安,云)庆安,看我之面,饶过俺父亲者!
(李庆安云)小姐,早是有了杀人贼;
若无呵,我这性命可怎了也?
(正旦唱)【乔牌儿】当日个悔亲呵是俺父亲,赤紧的俺先顺。
耽饶过俺便成秦晋,咱两个效绸缪夫妇情。
(李庆安云)我便将就了,俺父亲他可不肯哩。
(正旦云)我去公公行陪去。
(正旦见孛老儿科,云)公公,可怜见俺父亲咱!
(孛老儿云)孩儿也,不干你事,我饶不过他!
(正旦唱)【雁儿落】我则是为夫呵受苦辛,告尊父言婚聘;
访贤达尽孝顺,不索你相盘问。
(孛老儿云)闰香孩儿,不干你事。
我饶不过你那父亲。
(正旦唱)【得胜令】您孩儿须告老尊亲:
不索你记冤恨;
我与那庆安言婚聘,合成了两对门。
也是俺前生,赤紧的俺两个心先顺。
告你个公公:
你则是耽饶过俺老父亲!
(正旦云)庆安,俺父亲说来:
倒陪三千贯奁房断送,着我与你依旧配合成亲,你意下如何?
(李庆安云)既是这等,我与父亲说去。
父亲,俺丈人说来:
若是俺饶了他,他倒陪三千贯奁房断送,将闰香依旧与我为妻。
咱饶了他罢!
(孛老儿云)孩儿,当初他不告你来?
(李庆安云)他告我,不曾告你。
(孛老儿云)大人将你三推六问,不打你来?
(李庆安云)他打我,不曾打你。
(孛老儿云)若拿不住杀人贼呵,可不杀了你?
(李庆安云)他杀我,可不曾杀你。
(孛老儿云)我把你个犟小弟子孩儿!
罢、罢、罢,我饶了他罢。
(王员外跪谢科,云)既然亲家饶了我也,咱见大人去来。
(做同见官人科)(孛老儿云)大人,我饶了他也。
(官人云)既然你两家商和了也,一行人听我下断:
裴炎图财致命,杀了王员外家梅香,市曹中明正典刑;
窦鉴、张弘能办公事,每人赏花银十两。
将老夫俸钱给与李员外做个庆喜的筵席,着李庆安夫妇团圆。
您听者:
则为他年少子衔冤负屈,泼贼汉致命图钱。
梅香死本家超度,将前官罢职停宣。
富嫌贫悔了亲事,倒陪与万贯家奁。
窦鉴等封官赐赏,李庆安夫妇团圆。
题目王闰香夜月四春园钱大尹智勘绯衣梦正名李庆安绝处幸逢生狱神庙暗中彰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