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一浮的诗

方生方灭刹那心，不住如何强谓今。
三世本空今尚寂，去来何处更追寻。

才闻一路哭，有听满城讴。
唯有檐前雨，声声不断愁。

前村笳鼓赛江神，峒舞蛮歌爨演新。
一树斜阳鸦雀散，上场都是拆台人。

养生须是学无生，谁谓无情异有情。
高士形骸同土木，圣人志气本清明。
何年百草头边见，终日孤峰顶上行。
不识那伽常在定，空劳《小雅》补《由庚》。

云愁海思天苍苍，风高木落鸿雁翔。
仰看明月在庭户，不知零露沾衣裳。
乱离朋友异胶漆，干戈兄弟皆参商。
百年礼乐一朝尽，此语闻之行路伤。

半日轻阴一月晴，梦中啼鸟尚催耕。
丛篁拂地芭蕉折，併作阶前夜雨声。

凡深于诗者皆配焉，亦可使后生兴起。
因作此诗以俟之屈原杜甫两无伦，诗到能愚始入神。
日月争光唯此志，江河不废赖斯人。
西天古佛应分坐，三代遗风可再淳。
欲向空山酬法乳，瓣香独拜泪沾襟。

三伏炎蒸一雨收，应驱少昊早行秋。
深山石上看飞瀑，多少鱼龙据下流。

楛矢从来远，菩提亦只宁。
千江印明月，高阁度流萤。
不觉胡尘暗，长疑万物灵。
谁能翻冻雨，一为洗膻腥？

扶病看朝日，闻雷罢夕餐。
思深谁可语，愁至渺无端。
老树知风急，疲氓欲起难。
诸公勤庙略，何以慰衰残？

林卧逃喧厌鸟鸣，笙竽绝耳瑟无声。
黄鹂百舌俱听遍，更有昏鸦噪晚晴。

鲁国多讥儒及戏，秦人惟以吏为师。
莫教山鸟惊章甫，应学村氓戴竹皮。

天际飞鸿送远音，老农别有感时心。
声声渐入芦花去，谁向明年麦陇寻。

沉水无留影，飞鸿有断音。
仰依千圣力，流出大悲心。
与汝江亭见，从吾百草寻。
他方如可接，爨下觅枯琴。

百战争霸王，六艺今埃尘。
弗智谅在予，敢咎人不仁！

寂处观群动，林居易夕曛。
帆光排树出，人语隔烟闻。
每望丘陵聚，翻怜草木欣。
阴晴殊未定，西北有浮云。

逐浪随波不可寻，冥行怜尔是无心。
沙边鸥鹭知何限，戴得双眸入水深。

岩间云雾散虚廊，溪上松阴覆草堂。
只与孤灯同寂照，更无闲事入思量。
卧听凉雨萧萧下，渐觉清宵细细长。
回首故园残菊里，五年空负好秋光。

蹙蹙天机浅，悠悠世网深。
不存三代直，常患四夷侵。
圣远难为说，诗亡遂至今。
谁能求甚解，吾亦但孤斟。

向晓星辰数点斜，云中寒日似笼纱。
空庭老树无人见，独背春风自著花。

一人传虚万人实，今时非有昨非无。
见若是今闻是古，今闻昨见已模糊。

人言存在义何居，为是心如是物如。
试问谁知存在者，离心别有岂关渠。

梦中行路惊崩颓，下坂九折车轮摧。
忽然眼开百险失，方知行处息如雷。

雪岭不知暑，聋人谁辨音。
青蝇天下舌，凉月上皇心。
躁羽扬风疾，恬鱼入浪深。
但思千日醉，莫作九州箴。

朝菌安知朔，隋珠不救饥。
闲名今已谢，幻病古难医。
砾浅宜收钓，帘深莫看棋。
诸方犹过夏，百计总成痴。

边氓苦瘴疠，行客畏蛊毒。
瘴疠犹可御，蛊毒伤汝腹。

风波道路海天心，残雪凝冰照北林。
忘象新删红豆解，安诗都付白沙吟。
鹑衣拥日听黄鸟，藜杖穿云指碧浔。
尘外唯馀桑下恋，千岩万壑忆山阴。

刚被阳和转，才苏墟墓心。
视天长梦梦，窥牖复阴阴。
良日奇怀少，幽篁独处深。
行庭思秉烛，陶写赖微吟。

细雨飘帘湿暗蛩，风声常乱寺楼钟。
残书老病犹遮眼，故锦尘埃不启封。
入坐何心驱鵩鸟，涉江谁与采芙蓉？
忧来此夕偏无寐，吹折门前几树松。

季路犹伤负米心，皋鱼长是泣风林。
要知慈母生生在，认取鹑衣寸寸针。

堪笑维摩诘，徒言众生病。
惜哉扬子云，清静作符命。

地载风霆气，江流日夜声。
楼开云自入，花发眼初明。
寂默支床卧，逍遥曳杖行。
世人矜有取，谁肯学无生？

高天霜露已先零，众醉何人解独醒。
坐对沧江怀远道，静看落叶下空庭。
故园台榭胡尘黯，环海鱼龙夜气腥。
莫向楼头吹玉笛，断鸿凄雁不堪听。

万古中秋月，今年特地看。
身云同出没，人海各波澜。
独客乾坤老，千军壁垒寒。
巴山吟望处，北斗已阑干。

辩如摩诘不须酬，经到曹溪一句休。
无法与人焉可说，将心安汝更何求！
僧来野寺钟声暝，鸟散空阶树影留。
已放闲云归海岳，依然寒日下林丘。

白首复春前，羁栖似旧年。
雪侵松骨瘦，风带犬戎膻。
高鸟连云栈，轻鸥下水船。
怀归兼念乱，怅望绿杨边。

勿计名绳遂忽麻，况于绳上更生蛇。
傍鏊求饼多忘面，对境迷头莫认他。

恒情常是怖空无，若谓空无已不无。
谁见虚空能粉碎，始知诸有尽名模。

茂才不知书，孝廉父别居。
人言何足惜，天生德於予。

古木有自焚，古镜不自照。
一翳障九天，神人不能疗。

小雨泫疏花，晴江接乱霞。
草深鹰转疾，风细燕终斜。
村社时驱傩，儿童学种瓜。
婆娑看楚舞，鹭羽正随车。

众山皆暝色，一念自无为。
独客乾坤里，孤舟双泪垂。
天长知水远，日暮令心悲。
不尽人间世，相逢阁问谁！

昨梦风生壑，今疑雪有声。
非声复非色，是汝眼初明。

与人畸后与天侔，诗境从心得自由。
偶遇山川成独往，晚知忧乐是同流。
百年易尽从崖去，千圣相逢到顶休。
已堕形骸无旦暮，浮云逝水任悠悠。

弱枝依短砌，细蕊不禁秋。
芭蕉舒叶大，同向雨中愁。

心微鱼鸟当乡亲，小径通泉竹绕邻。
带索行歌将送老，游山到顶不逢人。
黄花开后空篱落，白雁飞来尚水滨。
却忆长安诗思冷，一鞭飞雪灞桥春。

明眼无遮障，隔垣洞人腹。
水母总随虾，只为元无目。

吾学如上壁，君学如捕风。
若非程伯子，谁解勘荆公。

途中醉象伺瞿昙，道后醯鸡愧老聃。
已少溪山容暂住，尚馀云月共清谈。
亲朋但数松篁在，霜露何滋橘柚甘。
万国兵尘犹满目，一篙春水忆江南。

苦雾愁阴半日晴，薄寒轻暖过清明。
年年恼乱春风里，长避飞花拂路行。

朝华逝水杳难寻，独夜残年百感侵。
阳焰已消将曙影，悲魔犹袭未枯心。
一春黯黯长逢雨，四海茫茫久罢琴。
病里不知昏昼异，攓蓬思共髑髅吟。

大千如在掌，安坐受供养。
无为无事人，恐堕非非想。

百丈食必作，沩山饥便餐。
许他真佛子，不肯戴儒冠。

生逢五厄抵三灾，远愧荣期与老莱。
看月每因中夜起，捡书如见故人来。
明夷垂翼当文纣，西狩嗟麟讫定哀。
圣哲有心忧患在，江天鱼鸟漫相猜。

高柳蝉声断，墙阴鼠斗哗。
露蛩犹自可，最苦是鸣蛙。

不学阴何苦用心，偶因陶写亦成吟。
诗中自有三三味，兴尽辞亡没处寻。

张拙一切有，径山一切无。
道无何不许，只为有妻孥。

江城黯淡月明中，山寺萧条夜夜风。
尚许林间成露坐，不知天际有飞鸿。
猎人箭尽犹寻梦，梵志岩居未解空。
一段孤怀谁领得，老渔收钓听秋虫。

旧狎悬流度石梁，今来涧曲履微霜。
铁桥深锁蛟龙睡，不放诸天出上方。

王母云軿下汉畿，侏儒常饱朔常饥。
江湖满地流离泪，草木空山敝垢衣。
石有能言惊物变，鵩来集舍覗人稀。
独怜翠鸟烟波外，犹向晴天立钓矶。

井鬼分星地，龙蛇入梦年。
风云飞鸟外，寂寞众人前。
太古江流水，齐州日暮烟。
花华开已遍，白发卧秋天。

陆亘南泉语未差，任移片石补庭花。
长教大士舒千臂，谁与如来共一家？
岩树苍凝霜后干，茶瓯绿泛雨前芽。
却怜坏殿灯檠鼠，孤负池塘月夜蛙。

有语都成过，无能幸就闲。
道犹寒暑易，迹悟尹夷班。
蝉蜕馀虫臂，鸡栖杂峒蛮。
多风仍少雨，山月昨初弯。

无用为时贱，忘身自古难。
风高知野旷，雪尽入春寒。
山鸟频惊猎，江船逆上滩。
物情良不远，避世敢求安？

螳螂缘蜩枝，黄雀伺其后。
少年挟弹来，四物同机彀。

入山魑魅尚窥林，铸鼎空销九牧金。
刘彻何年能换骨，神光一夕解安心。
玄罴夜吼风生壑，青雀西飞月在岑。
丛桂幽兰俱冷落，疏星三两对愁吟。

心微鱼鸟当乡亲，小径通泉竹绕邻。
带索行歌将送老，游山到顶不逢人。
黄花开后空篱落，白雁飞来尚水滨。
却忆长安诗思冷，一鞭飞雪灞桥春。

法身胡不在，天载本无声。
言语所不到，有耳难为听。

庭际游鱼似百蛮，疏篱无复障青山。
终朝骤雨防天漏，却见松梢月半弯。

楼台弹指顿时开，活水灵苗遍地栽。
无尽苍生无尽愿，一花应现一如来。

变而不动妙能神，诸妄销亡只一真。
若是无真安有妄，无形岂得影随身。

山君行有伥，水母食依虾。
总为安蓬艾，因之恃爪牙。
藏舟难锁壑，炊饭误蒸沙。
昧昧将何极，营营亦可嗟！

扬眉瞬目若为传，尧似蓬心舜似膻。
诗瘦自嫌蔬笋气，言多人谓野狐禅。
衰周扰扰空三百，关尹区区出五千。
万事不如无事好，净名一榻但高眠。

庭际游鱼似百蛮，疏篱无复障青山。
终朝骤雨防天漏，却见松梢月半弯。

云愁海思天苍苍，风高木落鸿雁翔。
仰看明月在庭户，不知零露沾衣裳。
乱离朋友异胶漆，干戈兄弟皆参商。
百年礼乐一朝尽，此语闻之行路伤。

窗前石笋碧嶙峋，便觉仙山不远人。
一自青牛西去后，种松皆作担囊新。

胡姬习冶容，胡儿重钱刀。
胡风被中夏，举国称贤豪。

荒阶攒蚁阵，隔舍惑风幢。
翳眼空成色，回肠曲是江。
微言终辍响，善战始经邦。
倚伏知何算，忘缘卧北窗。

取境缘情有两轮，顺时起爱逆生瞋。
狂花翳眼旋消陨，醒醉原来是一人。

晓江清可涉，日暮风涛高。
迩知三伏涨，骤甚八月潮。
浊流势交会，天下真滔滔。
唯见川气黄，不睹千村漂。
欲济无舟航，三老亡其篙。
一随巨浪没，遂化鱼腹膏。
舍身定何算，熟视无号咷。
城郭等浮苴，岩居若栖巢。
石脚已崩坼，聚沙谓坚牢。
物命呼吸间，人心尚逍遥。
异哉争鼠壤，格斗如牛毛。
习气成瀑流，泾渭亦已淆。
二仪有高下，虚空竟安逃。
吾欲咨能仁，愍此昏垫劳。
河伯尔无多，海若岂足骄。
旦夕伫收潦，秋岸仍泬寥。

海滨有渴汉，丰岁有饥人。
人道岂不迩，天道孰为亲！

安土方能爱，危民易习非。
先王尊礼乐，今日重权威。

岂有忘忧酒，曾无解愠风。
人情如饮水，天道似张弓。
露下先蘦草，根摧半死桐。
王乔如可即，吾欲命丰隆。

雾气连穷海，军声动九圻。
花香馀佛塔，草色上戎衣。
白屋蟏蛸在，黄昏蝙蝠飞。
登山愁极目，林卧掩风扉。

国蹙山河隘，时衰气类孤。
清光秋夜月，异色五方殊。
虚籁因风动，稀星近旦无。
终看弧矢尽，一任马牛呼。

秋月一潭空，鸿飞不见踪。
草庵非久住，消得四山风。

尽日如中酒，有时还避兵。
食微才续气，语少欲无声。
扶老一筇弱，观生双眼明。
向来堪忍力，不识怨咨情。

林卧易惊秋，观空已白头。
忘身安有患，无得更何求。
幻药今当舍，真人独与游。
诸方休问讯，寱语始堪愁。

途中醉象伺瞿昙，道后醯鸡愧老聃。
已少溪山容暂住，尚馀云月共清谈。
亲朋但数松篁在，霜露何滋橘柚甘。
万国兵尘犹满目，一篙春水忆江南。

一尘不障六窗虚，幻眼能消万法如。
日月久遗幽谷照，神明独与古人居。
拨残炉火寒方尽，开到梅花岁已除。
败屋空山风雪夜，闭门重读未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