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的诗

五十年前侧帽郎，北湖千顷踏秋光。
重来一事供惆怅，不见风流夏五娘。

柳外清辉楼一角，碧海冰奁，刻意怜秋约。
云影渐生蟾影薄，今宵光景浑非昨。
自卜镫花无计著，暝色侵寻，忍下重重幕。
竟夜雨风相斗作，任它愁绪添眉萼。

苦忆衣罗薄似云，药烟长共水沈薰。
一身总当三千看，检点春妍寄与君。

箓箷盈室海成田，妖乱何堪竟十年。
欲起河东续天对，石林依旧矗南天。

惠施过孟诸，庄周弃馀鱼。
濠梁虽共游，踪迹亦略殊。
穷达与贫富，夜旦相代居。
争关梦觉间，栩栩复蘧蘧。

衾凤钗鸾尚宛然，眼波鬟浪久成烟，文章知己千秋愿，患难夫妻四十年。
哀窈窕，忆缠绵，几番幽梦续欢缘，相思已是无肠断，夜夜青山响杜鹃。

击鞠当年捷似风，而今七十两衰翁，饱经忧患神犹王，赋到沧桑句便工。
真失喜，得重逢，乾河沿畔忆从容，严凝已逝春光好，尽在先生一卷中。

锦城花月预英游，大句深杯各献酬。
西笑梦魂劳楚蜀，南皮赏会忆陈刘。
庞公语妙应难继，梁韵风流怅已休。
二十九年伤折柳，不知谁剩未皤头。

少年歌哭相携地，此日重来似隔生。
零落万端遗数老，殷勤一握有馀惊。
金縢昔叹伤谣诼，玉步今知屡窜更。
欲起故人同举酒，夜台终恐意难明。

卅年光景剧奔轮，赢得匏瓜老病身。
多谢秾华旧桃李，玄亭载酒断无人。

竹林古寺响钟鱼，琼树葳蕤照影初。
落尽碧桃飞尽絮，尚留残梦绕南徐。

桃花吐蕊旋成子，桦烛煎心久化烟。
犹喜雏孙相慰藉，书声时透晓窗前。

检点春容万态殊，魏姚风韵最清姝。
故应三五龙钟叟，也着閒情到鼠姑。

离堆竹影摇新秋，二水争洄持不流。
连宵猛雨湿幽梦，溪堂冰簟如赘旒。
清晨开门脚不袜，閒对朝阳梳绿发。
初惊蜂窠没溟涨，渐见螺鬟出云窟。
生涯如此意有馀，中隐何必专城居。
有妇况复能读书，锄经日日同锄蔬。

绀弩霜下杰，几为刀下鬼。
头皮或断送，作诗终不悔。
艰心出涩语，滑稽亦自伟。
因忆倪文贞，翁殆继其轨。

夙昔同心友，仳离各一天。
白头千里梦，青眼廿年前。
岚影钟山路，荷风北渚船。
因思土星会，回首倍凄然。

晚岁金丹未可期，残年又送鬓边丝。
难成枕上龙山梦，不尽尊前凤侣思。
明月有情偏射牖，暗风无赖每穿衣。
短檠二尺终当共，莫为离怀损玉肌。

米家山与习家池，三十年中偶梦之。
垂老尚能来革命，云居古寺住移时。

当日题楹寄草堂，诗中圣哲语煌煌。
新书却把旁人笑，未必师丹老善忘。

别来疑梦亦疑云，剩有妖娆心底存。
他日秦淮重觌面，白头相对更销魂。

小星三五侍霞觞，娇妒犹传抵死狂。
一夕凤蝉零落尽，影蛾池上月如霜。

层城矗青云，弱水回惊湍。
楼台涌金银，苑囿森琅玕。
洞房连曲室，妙伎发哀弹。
群仙寿而康，下土饥且寒。
何不食肉糜，晋惠宁独难。

田成亦可儿，窃国并圣智。
侯门仁义存，轩冕乃肆志。
诗亡春秋作，妄欲赓美刺。
定哀多微辞，固是贱儒事。

珊珊杂佩竹梢鸣，脉脉清州鬓底萦。
一沐渐稊彫后绿，数飞终怯夜来惊。
高唐枕席长哀郢，宋玉才华旧擅荆。
凄恻丹心竟何用，经时制泪又绿缨。

怪雨幽云都散了，依然满目芳菲。
神州尧舜尽轩眉，海南江北，处处好风吹。
因念王孙久成客，又逢春草萋萋。
故山遥递望中迷，试吟招隐，应解不如归。

有身真大患，不死兴差豪。
却赁扬家庑，翻疑漆吏濠。
古文谁则似，斯道有同高。
夙昔蒙湔祓，题诗不偿劳。

胡前佘后风流歇，蜀道三年百不堪。
触眼遗篇太惆怅，近来诗律更谁参。

名下堂堂盖世翁，儒林文苑两称雄。
颓唐老手才人胆，肯向随园拜下风。

到眼横流看欲尽，隔帘斜日已无多。
他时纵有还京乐，犹为今宵唤奈何。

苦读阴符少壮年，相逢休诧各华颠。
无人肯谢东周子，六印难如二顷田。

碎叶方舆考独精，谪仙降诞史分明。
名城早拂唐旌旆，小丑雌黄枉肆情。

诸老凋零极可悲，门生后死亦支离。
石桥布厂经行处，历历春风待坐时。

无还犹有地，一老抱遗经。
周礼知存鲁，新篇胜发硎。
灯传山月白，圣解佛头青。
举世非知识，何由判醉醒。

达夫清壮岑奇峭，杜老沈雄意更哀。
拾级便应登雁塔，终南晴翠扑眉来。

亲敲檀板抱云和，独眷红灯一曲歌。
纵传伶官遗面首，始知欧史阙文多。

料量贫病供初度，怜汝新词日益工。
最是两年惆怅事，一尊无计与君同。

忆谒刘夫子，花溪载酒过。
小舟摇曲榜，弱柳坠斜柯。
穗重垂黄发，崖崩散绿萝。
瀑飞清屑玉，泉响暗翻荷。
远岫匀深黛，閒潭着浅涡。
相携同入崦，出语尚惊波。
高第尊良友，叨陪愧等科。
定知宽礼数，还喜接婆娑。
熏沐温塘久，寒喧感喟多。
新诗怀旧雨，忠义共研磨。

干戈飘泊际，还忆旧金陵。
师固教无类，堂非德敢升。
撚髭登讲席，把酒对寒镫。
后此吾安仰，呼天天岂应。

赋陆评钟聚一堂，新知旧学共论量。
鲰生亦有挥鞭意，未觉萧萧白发长。

绕窗风雨声，徬徨送遥夜。
虚堂凝素魄，寒庭木叶下。
岁月何飘飖，往来逐冬夏。
今吾非故我，绿鬓天不借。
王乔如可依，曰余早严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