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的诗

江南风景梦魂间，世法拘人竟不还。
锦障步春三月雨，玉骢嘶雪六朝山。
少年好事浑如昨，衰鬓逢辰忍闭关。
若共盼英徵故事，也应憔悴泣红颜。

巴山夜雨浮归梦，巫峡行云笑薄游。
又上河桥送人处，雅州流水向嘉州。

环堵苍生亦夙衷，岂惟广厦感秋风。
强于寒士生分别，似此论量或未公。

沈沈王气未全收，行胜依然据上游。
乐府旧传三妇艳，儒冠新负百年忧。
侵肌海色灵山迥，逐鹿围场绝域秋。
七度西川送今夕，所惭江令渐皤头。

端午春仍在，东风竟日西。
雨疏云有态，花发梦还迷。
年少供衰病，才名费品题。
自怜迁客意，于此尚町畦。

离离红豆子，三春发南枝。
采撷盈怀袖，珍重遗所思。
君子贵意气，将用乐我饥。
悲哉久离别，灼灼空尔为。

一分为二有津梁，久矣名言日月光。
求是更须尊实事，莫教舞袖太郎当。

朔气玄云断月明。
忆君今夕倍伤情。
无多老泪一纵横。
碎玉岂缘天偶醉，绕枝空怅鹊频惊。
蕙兰凋尽只芜城。

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幸。
是非非所是，簧鼓徒矜誇。
与物相刃靡，疲逐无涯。
夏绿彫秋霜，对之益咨嗟。

夜来细雨，听乱蛩还愁，消尽秋光。
佳约无凭，故园何处，羁怀可奈重阳。
旧情暗伤，正断烽，摇落江湘，更休提，年少承平，锦鞯骄马冶游郎。
长惜镜中青鬓，怕星星数点，换了吴霜，仙侣争携，蛮笺乍叠，犹馀结习难忘。
漫悲异乡，引深卮，自伴寒香。
待明年，笑卷诗书，秣陵寻雀航。

物论方归祖孝徵，枉称庾信与徐陵。
争名那复趋朝市，守静差难绝爱憎。
尾上苍蝇空自许，井中青黾本无能。
近来稍喜金风集，佳处还堪借一灯。

波罗小技亦风流，三度油场夺状头。
夜半瑶华宣密诏，忽惊身拜辟阳侯。

燕子辞巢又一年，东湖依旧柳烘烟，春风重到衡门下，人自单栖月自圆。
红缓带，绿题笺，深恩薄怨总相怜，难偿憔悴梅边泪，永抱遗编泣断弦。

一水盈盈秋梦浅，几度凌波，几度红香变。
昨夜南塘风色乱，藕丝已逐离魂断。
不道弄舟人去远，自苦芳心，独伴残阳晚。
欲话后期惟泪眼，临流谁会年时怨。

涉足词林百态新，要归文术贵清真。
曾闻杜老分明语，不薄今人爱古人。

儒墨称尧舜，皆谓真尧舜。
尧舜不复生，儒墨诚谁定。
同浴讥裸裎，万古一争竞。
不齐以为齐，漆园真自圣。

白日丽金秋，朱栏俯碧流，历沧桑换了新楼。
筋力尚能超百级，携胜侣，豁吟眸。
兴废念悠悠，峥嵘岁月遒，问子安何日重游。
笑指山川应不识，花满野，黍盈畴。

论交昔自爱朱刘，涉世谁真共乐忧。
未死尚期谋一面，平生此愿已千秋。
升堂水镜今安有，弯弤逢蒙古所羞。
侠骨江湖袛陈迹，好从心地泯恩仇。

三万六千日，为日苦不足。
僶俛求长生，形骸同槁木。
岂知仙家犬，逍遥游南北。
咄哉阮步兵，独效穷途哭。

徐娘老泪黦罗巾，梦逐多情入海身。
半面作妆卿底事，九夷沽酒彼何人。

发家诗书一炬灰，祖龙当日亦惊才。
凄惶没世龙蹲叟，枉费微词记定哀。

只影空帏自不支，卅年幽怨夜灯知。
多情却被无情误，已嫁何如未嫁时。

骈肩无籍冢无名，侠骨留香也满坑。
若过北邙寻宿草，有人漫野哭清明。

韩非距显学，亦欲拯世乱。
刑名原道德，史迁一笑粲。
阴柔伏杀机，何由免冰炭。
龟尾曳泥中，鸿毛逝天半。

春雪飘绵点客衣，倦怀羸马与愁宜，绕枝乌鹊怯西飞。
不辨死生犹有梦，閒寻踪迹总成悲，不胜寒处夜何其。

清景逃无薮，郦生信足誇。
飐萍愁着雨，悬柳待招鸦。
饱墨池仍洗，茹玄意有加。
喜留盈尺地，况是子云家。

冲夷中抗烈，散老识陶潜。
乃以诗人著，徒为末俗怜。
苍黄夷变夏，澒洞海成田。
前事悲辛有，回头望蓟燕。

神交岂但同倾盖，倾盖论文若有神。
自昔妙才多铸错，断无畸士不相亲。
能歌汉道昌皆李，即解儒冠溺亦秦。
元祐党家欣健在，一编留赠咏诗人。

曳尾堂堂傲漆园，庄狂屈狷本同源。
秦师不自修门入，谁识灵均万古冤。

雏凤他年有美名，最怜才性两醇清。
穷人事业今交割，检点残编寄锦城。

养雏成黑凤，曾伴病閒身。
有让不争食，闻呼解应人。
足伤犹产卵，雨猛竟离群。
敝盖堪埋狗，嗟余忍鼎烹。

荆门叱犊四年馀，难得量移一纸书。
未答涓埃伤老悖，极知祸福自乘除。
抛残旧业吾何恨，入样新文锦不如。
圣听傥容求建业，岂宜更食武昌鱼。

辛苦收京梦，曾闻逐醉来。
远梅移未得，天意傥能回。
庾信江南赋，瞿塘滟滪堆。
九州同不见，宁独所亲哀。

滩声驱梦卷思潮，寒焰腾腾乱寂寥。
横舍陆沈真左计，倩魂心结比天遥。
向来孤介惟君会，细数悲欢不自聊。
眠食而今复何似，定知消减沈郎腰。

日饮无何君莫辞，涪翁制酒岂陶知。
漉巾妙理分明识，千载惟应某在斯。

丹陛年时噤万灵，霓旌玉节满春城。
登真帝子如重降，且听秋林落叶声。

结缡卌载一飞梭，雪海炎山取次过。
玉貌锦襦馀白首，残年饱饭老东坡。
项强未始牛衣泣，目瞀长愁马足讹。
犹喜齐眉逾花甲，凤雏引吭欲成歌。

楼自名天问，庵仍比活埋。
青灯恋红学，热泪恼寒灰。
擢发罪难数，行吟老益才。
先王祠庙在，呵壁未须哀。

萧萧落木添疏雨，冉冉徂年送积阴。
蛇足真成失卮酒，蝇头何计破书淫。
烽边故国劳吟望，梦后新愁负夙心。
青鬓总邻供换世，更谁陈迹与追寻。

独携酸泪注星空，凤阙峨峨思不穷。
曾是隔年同命地，六军齐发扫狂童。

百年战伐星双鬓，流人久负行春兴。
殷侯好事遍招邀，始信江山待高咏。
花朝结社集少长，云瑟风璈亦何盛。
伋公鼎足赵与林，久专益部骚坛柄。
二窗声党老佳人，解道能登宁蹭蹬。
哲生乙部追班马，馀事先为不可胜。
旧闻寺字和孤桐，游刃百篇同一韵。
主客论共峨嵋曲，异曲同工怜杜郑。
我生十岁即学诗，绝倒津梁窥正闰。
已愁螳斧怯车隆，敢对崇山誇岭峻。
论文相师递湘蜀，王翁此语远犹近。
便当芒屦踏牛心，来向诸公乞馀馂。

梦本缘想生，无梦亦无想。
清夜频梦君，子亡增惝恍。
高树哀蝉歇，幽阶枯叶响。
无鬼斯至悲，婉娈思则惘。
有情终可怜，劳生一俛仰。

绮梦莲房冷，春心凤纸残，一番相见一番难，又对晚蝉高柳，送君还。
密意怜红豆，愁眉锁黛山，旧情珍重閟瑶函，忍把泪痕轻共，墨痕乾。

桁杨者相推，殊死者相枕。
离跂桎梏间，日月付驰骋。
先生六十化，宁复此悲哂。
坐忘或未能，姑请循其本。

荆吴一苇忆初杭，弱岁经筵接耿光。
君特传灯誇量守，尧章知己迈辽阳。
无成素业劳湔祓，不辨遗书孰在亡。
何日北湖同一笑，尚馀风月可平章。

嘉陵江上江南客，劫外相闻信转疏。
尚有林泉足图画，忍忘魂梦待车书。
寻常行路谁君识，粉墨生涯是此初。
忽忆明朝又重九，避灾无地最愁予。

短梦蘧籧感逝波，兵尘诗卷两蹉跎。
扬州年少今头白，驻景神方奈汝何。

甫白操持孰劣优，春兰秋菊总无俦。
蚍蜉欲撼参天树，不废江河万古流。

伤寒曾诊王熙凤，中毒旋闻杜少陵。
赠勺女郎缘结子，儒先妙解此传灯。

罗袜玩百钱，消息在俄倾。
当其作门楣，亦谓保腰领。
杨花旋飞尽，青鸟去无影。
终古鸡笼山，下有燕支井。
书生不解事，但作亡何饮。

好语知无敌，深杯忆旧游。
一为兵裏别，又入隔年秋。
巴字沧浪水，京尘澒洞愁。
如何复行役，还慨为身谋。

读雨尝漂麦，歌樵略近狂。
寇深同窜蜀，齿暮独游梁。
会合嗟何日，交期故不忘。
喜闻效熊鸟，却老得仙方。

莫惊玄鬓点吴霜，已有传书付礼堂。
科判醉醒知历历，辨章文史视荒荒。
酸辛抚迹何堪杜，亲故钟情颇忆王。
自数期颐阅尘海，肯随儿女斗春光。

青春无那去堂堂，别久流光共梦长。
玉树琼枝后庭曲，锦鞯骄马冶游郎。
江干桃叶非前渡。
陌上花钿歇故香。
莫恨相似不相见，重来应减少年狂。

缥缈云衣护翠堆，溪流挟雨更喧豗。
山房暂借游仙枕，犹有滩声逐梦来。

子舆尝鉴井，子綦仍仰天。
大哀在怀抱，谁欤使之然。
达人解情理，曲钩同直弦。
至乐本无乐，试观逍遥篇。

廿载钦名德，天涯得比邻。
通家三世旧，吟鬓百年身。
儒术诚何用，兵戈岂不仁。
殷勤问乡信，同是未归人。

醒时何计了悲欢，短梦依依到晓残。
万事乘除总天意，百年歌哭付谁看。
坐惊烽燧愁来日，渐恶情怀有至难。
还伴杵钟参世味，可怜长夜正漫漫。

青骨成神十六秋，惊波日夕尚回流。
方酣孰胜南柯战，待虑微闻楚国囚。
劫后旌旗难一色，别深霜雪总盈头。
无多岁月偏多感，三妹新来又远游。

殊乡春老，正客怀，凄惋零乱无据。
遥忆江南，前度日，惟有远山如雾。
湖上空舲，淮东旧月，忍把归期数。
梦魂难到，更惊昨夜风雨。
休念枕障熏炉，少年心曲不，共朱颜驻。
斫地埋忧，谁会得，肠断高丘无女。
燕蹴残英，鱼吹落絮省，识东君苦。
韶华逝也，锦城斟尽芳醑。

沈身几见海扬尘，失路终悲鸟堕云。
虎闼昔惭陶相国，龙山今并孟参军。
颠蛮蹶触犹争长，博谷书臧共策勋。
十有八年真露电，剩将白首仰苍旻。

昼梦吹香两未知，人天何地著相思。
白门裙屐风流尽，赢得孙郎一卷诗。

山岚冉冉毵毵柳，湖水沄沄簇簇荷。
细数荆吴诸窈窕，风流终让莫愁多。

玫瑰秋衫别样妍，芙蓉玉立鬓云偏。
马蜂一螫情弦急，恼乱欢场众少年。

西苑初逢偶对床，最怜绮语出刚肠。
白头追想新知乐，未厌潇潇夜雨长。

骊宫已烬曲池湮，七十西征到渭滨。
初践少陵眠食地，峭风稊柳不胜春。

神血天街淡欲无，梦边灵爽亦模胡。
歌燕舞赵升平极，坐井忧天愧老夫。

萦鬓愁新，辞枝叶早，南园客思生秋草，阑干缺处数行云，行云过尽斜阳杳。
驻梦深镫，送人流潦，年年风雨巴山道，吴波自碧楚天遥，清欢渐逐韶华少。

弱息寻仙竟未还。
慈亲犹自念衣单。
未名湖水不胜寒。
四顾纵销金屈戌，九重谁解玉连环。
旅魂归梦总辛酸。

山桃破萼绛成围，二月离堆翠作堆。
拂面杨枝又飞雪，旧经行处已春归。

伤别伤春幼妇词，灯前红袖写乌丝。
巴渝唱遍吴娘曲，应记阿婆初嫁时。

残甓轮囷阅古春，晓窗慵伴退閒身。
花钿散与西邻女，我亦唐年入道人。

为文轻薄病难医，白障侵眸喻亦奇。
辱骂要知非战斗，会稽遗教最堪思。

土星诗屋久烟埃，童子雕虫也费才。
莫厌鸡鹅恼邻里，此生无复踏莓苔。

窃窥神器炫榴裙，祸水焉能覆六军。
云雨虽亡新日月，解人终数郑台文。

云从雾隐各寒温，重到江南合断魂。
一事略同苏玉局，晚涂流落负明恩。

圆通山上海棠娇，重读花潮旧梦遥。
始信昆明好天气，英魂毅魄已难招。

风昏云翳作天容，时见饥鹰掠远峰。
长伴御沟呜咽水，九衢严逻夏徂冬。

活活门前水，桤林傍萧疏。
秋原欸绪风，俛仰成笙竽。
方流复圆折，出没随禽鱼。
李叟崇上善，此意通玄儒。
柔弱生之徒，逝者如斯夫。

国危民敢安，士穷节与守。
平生不自意，濩落老杯酒。
石阙口中横，由来亦已久。
惟丈固道真，一扫诸空有。
寸心自舒卷，群儿任唯否。
相见柿子湾，春风掀瓮牖。

盖棺嫌早买山迟，斯语深悲我所知。
晼晚夕阳占大运，萧条朝市閧群儿。
乌头马角宁终古，碧海红桑又一时。
坐对微凉惜长夏，新蝉已在最高枝。

雾丝染鬓江潭空，秋梦不度垂房栊。
镫檠药灶敌遥夜，纸窗块壁穿低风。
一行作吏废诗事，百年强半居愁中。
虚舟超越期力致，回首恐伤吾已翁。

少年文藻动师门，老学潭潭道益尊。
近与孤桐相议论，远从量守见渊源。
吟魂楚蜀同摇落，世味江湖自吐吞。
休念家山未归得，废书聊请一窥园。

沈痛出诙嘲，奇倔纳平澹。
古来惟阮陶，其道差一贯。
窈窕千岁人，盘胸袛冰炭。
短檠照遗篇，晤言用永叹。

馀生嗟犹在，虽在已堪惭。
耿耿平生怀，积惨盈万端。
斯言谁解道，老成骨久寒。
念彼泉下人，喟然摧心肝。

柿湾清净住，空谷阅朝昏。
几阵过云雨，一天秋到门。
深杯聊自圣，邻佛亦称尊。
斜日江干路，经过繫梦魂。

鬓影春风过海船，定知千里共婵娟。
香莲自覆连枝藕，便合桃根唤比肩。

吴钩越甲出秦坑，妙相犹凝战伐尘。
曾扈始皇吞六合，雍州子弟六千人。

故人风义夙相知，有女能文擅秀奇。
谁遣存亡替离会，沈泉去国不胜悲。

入梦飞熊遽化烟，金仙临载亦潸然。
寒衣无待山河改，枉种红桑七十年。

青眚塞天地，白日去昭昭。
山隳玉不辉，海枯石亦焦。
群鬼森出没，腾踔纷讻呶。
所愧墨逃杨，但梦鹿覆蕉。
颇闻柱下史，陈言傥得要。
飘风不终日，骤雨不终朝。

大泽穷边落日黄，疲氓倚耒偶相望。
妙哉逃死九迁客，各自携归一锦囊。
袖手孤吟吐光怪，轩眉大笑话荒唐。
峥嵘岁月徵诗史，天女修罗共作场。

锦城长忆共清尊，海内忘行剩子存。
未死东坡真似梦，悲秋宋玉待招魂。
求禅七祖鱼缘木，面壁三年虻处裈。
倒屣升堂定何日，文章交道得重论。

转烛飘蓬损少年，相思相对雪盈颠。
酸辛避死曾无地，怅望来书每各天。
好雨渐催山翠活，良方从乞宿疴蠲。
行春莫怕欹危步，袖底东湖绝可怜。

何处逢人不可愁，小长安客又经秋。
多生慧业馀刀笔，一例风怀轶晏欧。

爆梦灯花乱别情，湘篁汉佩起心兵。
千金一字无今古，忆汝行看白发生。

刬却君山为拓田，关情农事李青莲。
海盐错愕钱塘哭，别有千秋愧郑笺。

廿载沈吟直至今，故人风义敌兼金。
吴淞白浪秦淮月，识我徂东一片心。

城北胜游高氏馆，城南豪饮马公垆。
而今唱遍家山破，肠断金陵主客图。

天际微云乍卷舒，飞琼新寄秣陵书。
春风无限江南梦，又逐灵槎泛玉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