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湖南大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君问归期归期早已写在晚唐的雨中巴山的雨中而载我渡我的雨啊奔腾了两千年才凝成这场大雪落在洞庭湖上落在岳麓山上落在你未眠的窗前雪落着一种复杂而单纯的沉默沉默亦如你案头熠熠延客的烛光乍然一阵寒风掠起门帘我整冠而进.直奔你的书房仰首环顾,四壁皎然雪光染白了我的须眉也染白了我们心之中立地带寒暄之前多少有些隔世的怔忡好在火炉上的酒香渐渐祛除了历史性的寒颤你说:
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好!
好!
我欣然举杯然后重重咳了一声带有浓厚湘音的嗽只惊得窗外扑来的寒雪倒飞而去你我在此雪夜相聚天涯千里骤然缩成促膝的一寸荼蘼早凋花事已残今夜我们拥有的只是一支待剪的烛光蜡烛虽短而灰烬中的话足可堆成一部历史你频频劝饮话从一只红泥小火炉开始下酒物是浅浅的笑是无言的唏嘘是欲说而又不容说破的酸楚是一堆旧信是嘘今夕之寒,问明日之暖是一盘腊肉炒《诗美学》是一碗鲫鱼烧《一朵午荷》是你胸中的江涛是我血中的海浪是一句句比泪还成的楚人诗。
是五十年代的惊心是六十年代的飞魄这时,窗外传来一阵沙沙之声嘘!
你瞿然倾听还好只是一双钉鞋从雪地走过雪落无声街衢睡了而路灯醒着泥土睡了而树根醒着鸟雀睡了而翅膀醒着寺庙睡了而钟声醒着山河睡了而风景醒着春天睡了而种籽醒普肢体睡了而血液醒着书籍睡了而诗句醒着历史睡了而时间醒着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雪落无声夜已深你仍不断为我添酒,加炭户外极冷体内极热喝杯凉茶吧让少许清醒来调节内外的体温明天或将不再惊慌因我们终于懂得以雪中的白洗涤眼睛以雪中的冷凝炼思想往日杜撰的神话无非是一床床使人午夜惊起汗湿重衣的梦魇我们风过霜过伤过痛过坚持过也放弃过有时昂首俾睨有时把头埋在沙堆里那些迷惘的岁月那些提着灯笼搜寻自己影子的岁月都已是大雪纷飞以前的事了今夜,或可容许一些些争辩一些些横眉一些些悲壮想说的太多而忘言的更多哀歌不是不唱无奈一开口便被阵阵酒嗝逼了回去江湖浩浩风云激荡今夜我冒雪来访不知何处是我明日的涯岸你我未曾共过肥马轻裘的少年却在今晚分说着宇宙千古的苍茫人世啊多么暧昧谁能破译这生之无常推窗问天天空答以一把澈骨的风寒告辞了就在你再次剪烛的顷刻黑暗中我飞身而起投入一片白色的空茫向亿万里外的太阳追去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
《烟之外》
在涛声中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潮来潮去左边的鞋印才下午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结局如此之凄美——落日西沉你依然凝视那人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他跪向你向昨日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独点亮那一盏茫然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云的眸子现有人叫作烟。
-
《雪地秋千》
我们飞扬大地随之浮升止于四十五度角止干那种伸手便可触及叫人想死的高度我们降落大地随之撤退惊于三十里的时速回首,乍见昨日秋千架上冷白如雪的童年迎面逼来啊!
雪白的肤香秋千架上妹妹的肤香如再荡高一些,势将心痛势将看到院子里渐行渐远的蓟草般的乡愁而左手边那条至今犹未全部解凉的小河体温何时上升?
新罗的早雪至今犹无衣裳赤裸且有提升为水之前的执拗从四十五度角的危崖跃下是否有如坠人深及千寻的寒潭雪,摊开如一部近代史我们愈读脸色愈白且常在冷中骤然惊醒我们飞扬低头已不见地面上的脚印警兆啊警兆,令人顿生雪花落在颈子里的那种仓皇阖起的双眼想象灰飞烟灭的悲壮荡成如此美好之秩序在如此高度何等严肃的儿戏如说是悲剧其韵律岂不稍嫌轻快雪地的千秋半悬的中年我们上升,而且降落我们摆荡,而且哀伤在风中,自由而无依在遍体冰凉的夕阳中我们抓紧绳索的手由红而青。
-
《石榴树》
假若把你的诺言刻在石榴树上枝桠上悬垂着的就显得更沉重了我仰卧在树下,星子仰卧在叶丛中每一株树属于我,我在每一株树中它们存在,爱便不会把我遗弃哦!
石榴已成熟,这动人的炸裂每一颗都闪烁着光,闪烁着你的名字
-
《车上读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摇摇晃晃中车过长安西路乍见尘烟四窜犹如安禄山败军之仓皇当年玄宗自蜀返京的途中偶然回首竟自不免为马隗坡下被风吹起的一条绸巾而恻恻无言而今骤闻捷讯想必你也有了归意我能搭你的便船还乡吗?
初闻涕泪满衣裳积聚多年的泪终于泛滥而湿透了整部历史举起破袖拭去满脸的纵横继之一声长叹惊得四壁的灰尘纷纷而落随手收起案上未完成的诗稿音律不协意象欠工等等问题待酒热之后再细细推敲却着妻子愁何在八年离乱灯下夫妻愁对这该是最后一次了愁消息来得突然惟恐不确愁一生太长而令又嫌太短愁岁月茫茫明日天涯何处愁归乡的盘缠一时无着此时却见妻的笑意温如炉火窗外正在下雪漫卷诗书喜欲狂车子骤然在和平东路刹住颠簸中竟发现满车皆是中唐年间衣冠耳际响起一阵之声只见后座一位儒者正在匆匆收拾行囊书籍诗稿旧衫撒了一地七分狂喜,三分唏嘘有时仰首凝神,有时低眉沉吟劫后的心是火,也是灰白日放歌须纵酒就让我醉死一次吧再多的醒无非是颠沛无非是泥泞中的浅一脚深一脚再多的诗无非是血痞无非是伤痕中的青一块紫一块酒,是载我回家唯一的路青春作伴好还乡山一程水一程拥着阳光拥着花拥着天空拥着鸟拥着春天和酒嗝上路雨一程雪一程拥着河水拥着船拥着小路拥着车拥着近乡的怯意上路即从巴峡穿巫峡车子已开出成都路犹闻浇花草堂的吟哦不绝再过去是白帝城,是两岸的猿啸从巴峡而巫峡心事如急流的水势一半在江上另一半早已到了洛阳当年拉纤入川是何等慌乱凄惶于今闲坐船头读着峭壁上的夕阳便下襄阳向洛阳人蜀,出川由春望的长安一路跋涉到秋兴的夔州现在你终于又回到满城牡丹的洛阳而我却半途在杭州南路下车一头撞进了迷漫的红尘极目不见何处是烟雨西湖何处是我的江南水乡。
-
《雨天访友》
雨天过访尚未敲门伞的水渍溅入颈项沿背而下一阵寒意如刀划过猝然想起江南水声泠泠响自小小运河蜿蜒绕过我家后门三月水涨鱼群吹浪河中有船岸上有人隔水相问原是同村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乡愁满街只有风雨不见一瓣杏花骤闻高楼有人哀歌胡笳十八不待主人开门我又隐入伞后翻起风衣领子追踪雨声而去
-
《大冰河》
一、一句苦寒 而竖硬的话无所表述一种接近死亡的酷或者辉煌大冰河一种无解的符咒抵达之前诸多重大而不洁的事件都必须 在一尾蓝鲸跃出水面那一顷刻遗忘让我们 专注地向它移近,靠拢或远离我们确实见证到它被磔轹为一淌水为它唱的挽歌里飘有血丝二、也是大冰河的最后一位访客我来了一声惊人的咳嗽回响空洞一阵大浪从我喉咙涌出岛上猎枪与黑熊的梦都给溅湿了摊开航海图似的我摊开自己光靠一颗天狼星他们决找不到我那荒芜的私处于是我在冰原上插上一根锈了的脊椎骨宣称这曾是毒藤,我的全部遗产一只患有严重忧郁症的风信鸡骨头里面时有哭声传出在那比肚脐眼还要阴冷的年代冰河,一夜之间生出许多的脚。
四出寻找自己的家,没有名字的源头有一次误闯入一位唐朝诗人的句子里 没有飞鸟的群山 没有人迹的小径 唯一的老者,用钓竿 探测着寒江的体温千年之后一颗须眉皆白的头颅突然从水中冒出,说:
其实,外面更冷三、阴郁的镜面爱斯基摩人的雪橇滑了进去便不再出来众多事情急待发生而冰河始终未醒里面肯定有些事物在蠢动要求释放当整座雪山撤退到海豹的欲望以下我开始逼视这面大镜看到那些冻结的风景渐渐融化且清楚听到阿拉斯加最内层的无声的嘶吼会不会有人出来?
从镜子里从内部的深处?
我从一只海鸟的鸣叫中,感到飞的意念在冰河的上空澈底消失四、冰河不可能是我们的墓地我们决不会把 我们最柔软的部份埋在它最粗砺的肌肤里把我们最热的,刚孵出来的梦埋在它那最冷的一向无人造访的骨胳里如此光滑谁也伸不进手去谁也探测不出其中的伤口有多深它那胴体的光横蛮的把我们青铜般的历史折射成一个水泡长久以来我们只拥一床雪被而眠我们抱着一大片的冷做梦眼看到梦的残屑化为虫子在冰层里蠕蠕而动门,不知在何方位也许根本就没有出口虫子们根本就不愿出来冰河也曾伸出冷冷的手邀请我们 进入那空空的内里然后把我们短短的一生压缩成孤寂的永恒额头挨过去,贴近冰崖多么神奇的触及我们一生做过许多重大的抉择只有这次才发现与柏拉图无关多么惊心的触及啊!
那满身的璀灿,源自一种使人悚栗的贞操人人见到它便鞠躬致敬然后匆匆离去的贞操据说冰河与贞操同一硬度别问我能否出入自如且看我再一次从地平线上跃起飞身而下苍冥中,擦出一身火花后记:
九月间,我们与老友叶维廉伉俪搭乘“爱之船”同游阿拉斯加,沿途风光宜人,秋兴正浓,而游览冰河湾国家公园(Glacier Bay National Park)尤其一次新奇而且震撼性的经验。
船在其间缓缓航行,一路见到多处岛上峰顶的千年积雪,进入湾区后,船即向一巨大的冰河靠近,几乎伸手可及。
这一带的冰河厚达四千公尺,宽二十公里,长一百余公里,据说占全世界所有冰河三分之二。
面对天地间如此古老而壮观的自然景象,一种肃然和神奇的宇宙情怀不禁油然而生,这里的事物决不只是现象,而是一种凝固的永恒。
有时总觉得森森然的冰河中可能隐藏一些千年精灵和某种超自然的力量。
按理冰河中不可能存有任何生物,但冰河专家发现,冻结的冰层中居然仍有一种虫子存活,其生存方式极为神秘,它只能活在酷寒中,冰河融化,温度升高,即告死亡。
初见冰河时,内心暗自激动不已,可是在酝酿这首诗时,毫无浪漫之情,竟因抓不住一句抒情的感性语言而久久难以下笔,胸中冰河的意象反而组合成为一组思考的符号,迥异于我以往的创作心理状态。
诗完稿之后,才发现其中不但无理可循,而且一片茫然,就像我第一眼看到冰河的感觉。
1997
-
《泡沬之外》
听完了那人在既定河边钓云的故事他便从水中走来漂泊的年代河到哪里去找它的两岸?
白日已尽岸边的那排柳树并不怎么快乐而一些月光浮贴在水面上眼泪便开始在我们体内涟漪起来战争是一回事不朽是另一回事旧炮弹与头额在高空互撞必然掀起一阵大大的崩溃之风于是乎这边一座铜像那边一座铜像而我们的确只是一堆不为什么而闪烁的泡沬。
-
《裸奔》
之一自成形于午夜午夜一阵寒颤后的偶然他便归类为一种不规则动词,且苦思太阳为何坚持循血的方向运行窗外除了风雪仅剩下挂在枯树上那只一瘦再瘦的纸鸢鹧鸪声声,它的穿透力胜过所有的刀子而广场上那尊铜像为何从不发声他说他不甚了了他就是这男子胸中藏着一只蛹的男子他把手指伸进喉咙里去掏多么希望有一只彩蝶从呕吐中扑翅而出之二帽子留给父亲衣裳留给母亲鞋子留给儿女枕头留给妻子领带留给友朋雨伞留给邻居(他打了一个哈欠)床铺留给白蚁书籍留给蟑螂照片留给墙壁信件留给炉火诗稿留给风雨酒壶留给月亮(他缓缓蹲下身子)手脚还给森林骨骼还给泥土毛发还给草叶脂肪还给火焰血水还给河川眼睛还给天空(他猛然抬起头来)欢欣还给雀鸟愠怒还给拳头悲痛还给伤口抑郁还给镜子仇恨还给炸弹茫然还给历史(准备冲刺——)他开始溶入街衢他开始混入灰尘他开始化入风雪他开始步入树木地开始熔入钢铁他开始揉入花香遂提升为可长可短可则可柔或云或雾亦隐亦显似有似无抑虚抑实之赤裸山一般裸着松一般水一般裸着鱼一般风一般裸着烟一般星一般裸着夜一般雾一般裸着仙一般脸一般裸着泪一般之三他狂奔向一片汹涌而来的钟声……
-
《河畔墓园》
膝盖有些些不像痛的痛在黄土上跪下时我试着伸腕握你蓟草般的手刚下过一场小而我为你运来一整条河的水流自我积雪初融的眼睛我跪着。
偷觑一株狗尾草绕过坟地跑了一大圈又回到我搁置额头的土我一把连根拔起须须上还留有你微温的鼻息。
-
《子夜读信》
子夜的灯是一条未穿衣棠的小河你的信像一尾鱼游来读水的温暖读你额上动人的鳞片读江河如读一面镜读镜中你的笑如读泡沫
-
《午夜削梨》
冷而且渴我静静地望着午夜的茶几上一只韩国梨那确是一只触手冰凉的闪着黄铜肤色的梨一刀剖开它胸中竟然藏有一口好深好深的井战栗着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起一小片梨肉白色无罪刀子跌落我弯下身子去找啊!
满地都是我那黄铜色的皮肤
-
《剔牙》
中午全世界的人都在剔牙以洁白的牙签安详地在剔他们洁白的牙齿依索匹亚的一群兀鹰从一堆尸体中飞起排排蹲在疏朗的枯树上也在剔牙以一根根瘦小的肋骨
-
《众荷喧哗》
众荷喧哗而你是挨我最近最静,最最温婉的一朵要看,就看荷去吧我就喜欢看你撑着一把碧油伞从水中升起我向池心轻轻扔过去一拉石子你的脸便哗然红了起来惊起的一只水鸟如火焰般掠过对岸的柳枝再靠近一些只要再靠我近一点便可听到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转你是喧哗的荷池中一朵最最安静的夕阳蝉鸣依旧依旧如你独立众荷中时的寂寂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等你等你轻声唤我
-
《血的再版》
一读过一再默诵过的你那闪光的脸用黄金薄片打造的封面昨日你被风翻到七十七页便停住了且成为海内外的孤本而你的血又在我血中铸成了新字在我的肉中再版四月,谷雨初降暮色沉沉中香港的长途电话轰然传来一声天崩地裂的炸响说你已走了,不再等我母亲我忍住不哭我紧紧抓起一把泥土我知道,此刻你已在我的掌心了且渐渐渗入我的脉管我的脊骨我忍住不哭独自藏身在书房中沉静地坐着看落日从窗口蹑足走过黄昏又一次来临余辉犹温室内慢火在熬着一锅哀恸我拉起窗帘夜急速而降赶来为我缝制一袭黑衫母亲我真的不曾哭泣只痴痴地望着一面镜子望着镜面上悬着的泪滴三十年后才流到唇边我垂首无言如大风过后偃伏的蓟草默念着你--母亲记忆如一把锐利的刀子刃锋所及你在血中见到我我在肉中见到你一切的爱与死欲念与寂灭苦藤一般无尽无止的纠缠都从一根脐带开始就那么生生世世环绕成一只千丝不绝的蚕我是其中的蛹当破蚕而出带着满身血丝的我便四处寻找你让我告诉你化为一只蛾有多苦在灯火中焚身有多痛母亲,我追你到旷野四顾茫然我在等你为我解释时间的意义等到月亮第一千次升起我黯然不解为何每一颗星都不是你今晚,我只好仍攀着脐带爬行到生命的起点但我抓到的只是你冰凉的手我冰凉的手从箱子里翻出你的遗照,还有一封大哥哀伤而无声的信信纸触目阴冷而每个字却热得烫手三十年的隔绝三十年的牵绊日日苦等两岸的海水激飞而起在空中打一个结或架一座桥夜夜梦中把家书折成一只小船漫卷诗书喜欲狂且学老杜扬孤帆入洞庭溯湘,资,沅,沣然后夜泊在你白发满覆的枕边那是千里停舟的码头我欣然抛过缆索你却一把抓住我的臂体内有晚潮澎湃任咸咸的水渍溅湿了我的衣襟你的枕头...不,我的枕头系着满载哀伤之舟的枕头二梦境纵然依稀却象一快黑色的膏药紧贴在三十年来犹未结疤的伤口母亲,你可记得那一个风雪载途的寒夜我颤颤怯怯地走近家门院子的霜枫已凋阶前的秋菊已残水塘中喧哗的童年已凝结成零度以下的坚冰这时鸡犬俱寂村中无灯火,无梆声荒草埋径我已找不到儿时的归路寒风猎猎吹衣好冷,母亲我为你窗前的烛光吸引踮起脚尖跨上石阶脚下响起落叶的细碎细细碎碎,一步一阵心跳我举手敲门又颓然放下我怕门环答我以一声陌生的惊呼更不忍见你惊醒之后抱住的只是一阵冷风于是我蹑足挨近你的窗口只见你侧身而卧墙上浮贴着卷曲的影子炉火已熄挂钟似睡犹醒茶几旁搁着一根手杖手杖旁躺着一双又黑又瘦的布鞋天井里星光映着积雪雪白如婴如你解衣哺我的乳房而今,你已齿落发枯委顿成壁上那幅父亲唯一留下的郁苦的山水从你荒芜的额间我读出了天地间的苍茫且隐约听到你的泪水穿过宇宙洪荒穿过一部历史的滴落母亲你为什么不言语你为什么不侧过脸来看我你可曾听见我掩口不及的惊呼母亲,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已在你的窗前把雪站厚了两寸,三寸,五寸你看,我的须眉皆已染白当然不完全是雪也掺有三十载的尘与土,悲凉的月好冷,母亲你赶快侧过身来看我脸上的泪唉,来不及了泪已结成了冰柱我是梦没有肌肤毛发的梦梦如何能抵抗寒气与饥渴那年临别你塞在我行囊中的一件毛衣早已象我们的家碎了,碎了一个个窟窿,一个个疮疤三十年前的一件棉袄翻过来穿便是三十年后的新袍触手处一片冰凉唯有你的呼唤--或一声温婉的呵责你那暖如一盆炭火的拥抱才会使我深深感知取暖的最好方式就是回家不论在梦里在康乃馨的微笑中或一支蜡烛的小小火焰里...三乡音未改,两鬓已衰母亲三十多个寒暑匆匆的催逼我仍只是一只追逐天涯的孤雁日升月落山高水长我仍坚持最初展翅的方向春天,我曾涉过多雨的江湖夏天,我曾鼓翼掠过大地盘旋峰顶如一制造风云的鹰隼到了秋天我困顿如一只纸鸢断了线后才拥有全部的天空入冬后我惴惴然踏着薄冰再一次展开河底激流的旅程千年前屈原在汨罗的那种冷冷的旅程而我的离骚则以亚热带的湿疹与孤寂写成癣一般顽固无边无际扩张的乡愁写成是青青的芰荷而无根是多手的荇藻而抓不到泥土随着水面浮云的足迹向滚滚而来的尘烟向一座从云雾中升起的城堡向一声声激越清朗而听不懂的晚钟踽踽独行汗流东南,血洒西北任时间一刀一刀地将我削得无鳞无鳍全身只剩下一把多刺的梗骨怕只怕,夕暮多风风中多落叶飒飒声中又见到秋,捧着霜枫血红的两颊而来月据说某月某日会圆会吗?
母亲有人偏说今年秋天有雨果然可恶天际万里皆墨在五楼的阳台上人淡如菊而登临之前早就按捺不住阵阵的惊怯迎风解衣披襟而歌余音中挟有呛呛的轻咳唉,中秋岂可无月无月叫我如何想象你早年的容颜教我如何能感应一夜的乡心五处的悸动母亲,你是一株苍松伸展手臂等候鸟的归来,而十年雷轰电掣十年虫蛀霜袭十年浑浑噩噩你已枯成了秃枝败叶风来再也不闻松涛哀哀无告亦如满上的夕阳山岗沉寂你额头上的星光,无声且盲你也曾仰首问天天空比你的双瞳更为茫然你伸手向雪雪片冷冷地给你一巴掌没有诅咒,没有逃避你安安静静地咀嚼着别人分配给你的孤独和绝望身旁子女们滚铁环的山坡山坡上躺着大朵大朵的山茱萸蒲公英随风远扬再过去是一条浅溪正在等待春水暴涨为它带来一群鱼婴的嘻闹这时,母亲我仿佛听见你俯身对着水中的自己轻呼:
“我的孩子们呢?
我的乳汁虽干但被猛力吸吮的余痛犹在你们在哪里?
你们在哪里?
一夜的乡心五处的悸动悸动正因为我们与你的血同其浓度泪,同其咸度母亲,你可知道在天涯之外的天涯在每夜的碧海青天中我是唯一在光年以外的太空中燃烧自己的海王星四树欲静而风不息子欲养而...母亲啊你沿着哪条河流归入哪个大海?
今夜好静,好长在众星惊呼中月亮跃入海里之后在腕表猝然停在午夜之后在太阳花全部凋落之后雨来之后鼻子伤风之后在冷得只想一头撞入你那温暖的襁褓之后我惊愕失声竟如此难以释然于--为何你我三十年前一别一通三十秒钟的电话即成永诀母亲,你在哪里?
我曾觅你于汹涌的波涛过尽千帆竟没有一幅是你的脸觅你于沉沉的沼泽水边不见你走过的脚印觅你于通衢长巷只隐隐听到全城的灯火都在呼唤你的名字觅你于清晨的草原于一朵初绽的纯白的水姜花中于黄昏的峰定于苍鹰扇起满天暮色的绝崖南山烈烈,飙风发发母亲,你在哪里?
这时我只看到一颗落日越沉越深越冷越美越淡母亲夜,好静好静我忍住不哭独自藏身在书房中安静地坐尽了一支烛火又点亮一支我再次摊开那封揉皱了的信当读到吾儿啊吾儿...乍见烛光闪烁不定是你来了?
或是一阵来意不明的风?
亡故是一种纯粹的远行是生命繁殖的另一过程或许明年春天我将再看到你扬着脸在满山桃树灼灼的花瓣中因为你是树枝,也是花粉你是根,也是果昨日你是河边的柳今日你是柳中的烟你是岩石,石中的火你是层云,云中的电你是沧海,海中的盐你卑微如青苔你庄严如晨曦你柔如江南的水声你坚如千年的寒玉我举目,你是浩浩明月我垂首,你是莽莽大地我展翅,你送我以长风万里我跨步,你引我以大路迢迢母亲你掘我为矿炼我为钢将我的肋骨铺成轨道让我的子,我的孙永远坚持我选择的走向母亲今夜好静,好长我真的不曾哭泣三十年前的那滴泪早已在镜面上风干你已成灰成土化为茫茫的时间你是历史中的一滴血我是你血的再版千册万册源远流长.....
-
《巨石之变》
一灼热铁器捶击而生警句在我金属的体内铿然而鸣,无人辨识的高音越过绝壁一颗惊人的星辰飞起千年的冷与热凝固成决不允许任何鹰类栖息的前额。
莽莽荒原上我已吃掉一大片天空二如此肯定火在底层继续燃烧,我乃火而风在外部宣告:
我的容貌乃由冰雪组成我之外无人能促成水与火的婚媾如此犹豫当焦渴如一条草蛇从脚下窜起你是否听到我掌中沸腾的水声三我抚摸赤裸的自己倾听内部的喧嚣与时间的尽头且怔怔望着碎裂的肌肤如何在风中片片扬起晚上,月光唯一的操作是射精那满山滚动的巨石是我吗?
我手中高举的是一朵花吗?
久久未曾一动一动便占有峰顶的全部方位四你们都来自我,我来自灰尘也许太高了而且冷而无声你们把梯子搁在我头上只欲证实那边早就一无所有除了伤痕忽然,如眼睁开我是火成岩,我焚自己取乐所谓禁欲主义者往往如是往往等凤凰乘烟而去风化的脸才一层层剥落五你们说绝对我选择了可能你们说无疑我选择了未知你们争相批驳我以一柄颤悸的凿子这不就结了你们有千种专横我有千种冷果子会不会死于它的甘美?
花瓣兀自舒放,且作多种暧昧的微笑六鹰隼悬于崖顶大风起于深泽鹿追逐落日群山隐入苍茫我仍静坐在为自己制造力量闪电,乃伟大死亡的暗喻爆炸中我开始苏醒,开始惊觉竟无一事物使我满足我必须重新溶入一切事物中七万古长空,我形而上地潜伏一朝风月,我形而上地骚动体内的火胎久以成形我在血中苦待一种惨痛的蜕变我伸出双臂把空气抱成白色毕竟是一块冷硬的石头我迷于一切风暴,轰轰然的崩溃我迷于神话中的那只手,被推上山顶然后滚下被砸碎为最初的粉末
-
《洗脸》
柔水如情如你多脂而温热的手这把年纪玩起水来仍是那么心猿意马赶紧拧干毛巾一抹脸抬头只见镜中一片空无猿不啸马不惊水,仍如那只柔柔的手——一种凄清的旋律从我的华发上流过
-
《边界望乡》
说着说着我们就到了落马洲雾正升起,我们在茫然中勒马四顾手掌开始出汗望眼镜中扩大数十倍的乡愁乱如风中的散发当距离调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一座远山迎面飞来把我撞成了严重的内伤病了病了病得像山坡上那丛凋残的杜鹃只剩下唯一的一朵蹲在那块“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咯血。
而这时一只白鹭从水田中惊起飞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来而这时,鹧鸪以火音那冒烟的啼声一句句穿透异地三月的春寒我被烧得双目尽赤,血脉贲张你惊蛰之后是春分清明时节也不远了我居然也听懂了广东的乡音当雨水把莽莽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喏!
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
-
《窗下》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以及小路尽头的一个背影有人从雨中而去
-
《金龙禅寺》
晚钟是游客下山的小路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石阶一路嚼了下去如果此处降雪而只见一只惊起的灰蝉把山中的灯火一盏盏地点燃
-
《蟹爪花》
或许你并不因此而就悲哀吧蟹爪花沿着瓦盆四周一一爆燃且在静寂中一齐回过头来你打着手势在窗口,在深红的绝望里在青色筋络的纠结中你开始说:
裸便有体香溢出一瓣吐再一瓣蟹爪花横着占有你额上全部的天空在最美的时刻你开始说:
痛枝叶舒放,茎中水声盈耳你顿然怔住在花朵绽裂一如伤口的时刻你才辨识自己1985.2
-
《舞者》
呛然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贴着水面而过的柔柔腹肌静止住全部眼睛的狂啸江河江河自你腰际迤俪而东而入海的竟是我们胸臆中的一声呜咽飞花飞花你的手臂岂是五弦七弦所能缚住的挥洒间豆荚炸裂群蝶乱飞升起,再升起缓缓转过身子一株水莲猛然张开了千指扣响着我们心中的高山流水
-
《风雨之夕》
风雨凄迟递过你的缆来吧我是一只没有翅膀的小船递过你的臂来吧我要进你的港,我要靠岸从风雨中来,腕上长满了青苔哦!
让我靠岸如有太阳从你胸中升起请把窗外的向日葵移进房子它也需要吸力,亦如我如我深深被你吸住,系住
-
《与李贺共饮》
石破天惊秋雨吓得骤然凝在半空这时,我乍见窗外有客骑驴自长安来背了一布袋的骇人的意象人未至,冰雹般的诗句已挟冷雨而降我隔着玻璃再一次听到羲和敲日的叮当声哦!
好瘦好瘦的一位书生瘦得犹如一支精致的狼毫你那宽大的蓝布衫,随风涌起千顷波涛嚼五香蚕豆似的嚼着绝句。
绝句。
绝句。
你激情的眼中温有一壶新酿的花雕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最后注入我这小小的酒杯我试着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绝塞进一只酒瓮中摇一摇,便见云雾腾升语字醉舞而平仄乱撞瓮破,你的肌肤碎裂成片旷野上,隐闻鬼哭啾啾狼嗥千里来来请坐,我要与你共饮从历史中最黑的一夜你我并非等闲人物岂能因不入唐诗三百首而相对发愁从九品奉礼郎是个什么官?
这都不必去管它当年你还不是在大醉后把诗句呕吐在豪门的玉阶上喝酒呀喝酒今晚的月,大概不会为我们这千古一聚而亮了我要趁黑为你写一首晦涩的诗不懂就让他们去不懂不懂为何我们读后相视大笑1979.5.18
-
《汤姆之歌》
二十岁的汉子汤姆终于被人塑成一座铜像在广场上他的名字被人刻成一阵风擦枪此其时抽烟此其时不想什么此其时不想什么此其时(用刺刀在地上画一个祼女)然后又横腰把她切断)没有酒的时候到河边去捧自己的影子没有嘴的时候用伤口呼吸死过千百次只有这一次他才是仰着脸进入广场
-
《水声》
由我眼中升起的那一枚月亮突然降落在你的掌心你就把它折成一只小船任其漂向水声的尽头我们横卧在草地上一把湿发涌向我的额角我终于发现你紧紧抓住的仅是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你问:
草地上的卧姿像不像从井中捞起的那幅星图?
鼻子是北斗天狼该是你唇边的那颗黑痣了这时,你遽然坐了起来手指着远处的一盏灯说:
那就是我的童年总之,我是什么也听不清了你的肌肤下有晚潮澎湃我们赶快把船划出体外吧好让水声留在尽头。
-
《顿悟》
刺藤向天空投射那墓地,茫然如我们已死的与未死的,都在寻求一种顿悟一种月光照在草叶上的单纯我们曾舍命爱过,真的一枚自杀未遂的榴弹可以作证:
一颗早晨欢呼而至晚上就呼啸着坠入海中的太阳可以作证而我们自己能证明什么?
散步、唱歌,以及给领带能证明什么?
我们曾爱过,因我们曾再三死过在一座久久未曾温柔过的城中在铁轨捆住大地鞭打之后在峡谷的那一边至于那些鲜花已被他们高高举起且塑成一来微笑假如从墓地来,你会记起许多事许多碑许多名字许多在泥中握着的手许多脸许多脸上的含羞草灰尘扬起而遮住视线为了使我们无法辨认悬荡在危崖上的灵魂谁是谁你便从墓地走出从异乡人的瞳孔中走出充满一些期许,一些早熟的忧戚不知身在何处泪流向何处下个清明水酒与素花撒向何处或许你因此而遗忘了许多事许多风筝在许多天空许多轮辙在许多地上假如,你从墓地回来。
-
《李白传奇》
第一站他飞临长安一家酒楼一整个天空骤然亮了起来满坛的酒在流满室的花在香一支破空而来的剑在呼啸众星无言又有一颗以万世的光华发声惊见你,巍巍然据案独坐在历史的另一端天为容,道为貌山是额头而河是你的血管乘万里清风载皓皓明月飞翔的身姿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中央是一团无际无涯的混沌雷声自远方滚滚而来不,是惊涛裂岸你是海,没有穿衣裳的海赤赤裸裸,起起落落你是天地之间酝酿了千年的一声咆哮二撩袍端带你昂然登上了酒楼负手站在阑干旁,俯身寻思谁是那灯火中最亮的一盏、、。
这时,半空蓦然飘落一条白色儒巾随风化为满城的蝴蝶旋舞中,把所有窗口的灯一盏盏扑灭这样正好,你说你要用月光写诗让那些闪烁的句子飞越寻常百姓家然后一路亮到宫门深锁的内苑拿酒来!
既称酒仙岂可无饮饮岂可不醉你向墙上的影子举杯千载寂寞万古愁在一俯一仰中尽化为声声低吟你犹记在那最醉的一天?
在禁宫,在被一大丛牡丹吓醒之后磨墨濡笔的宫女问:
你就是那好酒,吐酒,病酒的饮者?
宽衣脱靴的内待问:
你就是那飞扬跋扈的诗人?
你仰着脸不答,挥笔如舞剑顿见纸上烟霞四起才写下清平调的第一句便惊得满园子的木芍药纷纷而落沉香亭外正在下雪在盈尺的冰寒中你以歌声为唐玄宗暧手以诗句为杨贵妃铺设了一条鸟语花香的路三而长安是一个宜酒宜诗不宜仙的地方去吧!
提起你的酒壶挟起你的诗册,诗册中的清风和明月过走过饮去游你的三江五湖去黄河左岸洗笔右岸磨剑让笔锋与剑气去刻一部辉煌的盛唐而做官总是败坏酒兴的事再也潇洒不起来的事永王不见得能分享你月下独酌的幽趣对饮的三人中想必不会有喋喋不休向高山流水发表政见之辈你又何苦去淌那次浑水放逐夜郎也罢,泛舟洞庭出三峡去听那哀绝的猿声也罢人在江湖,心在江湖江湖注定是你诗中的一个险句四不如学仙去你原本是一朵好看的青莲脚在泥中,头顶蓝天无需颖川之水一身红尘已被酒精洗净跨鲸与捉月无非是昨日的风流,风流的昨日而今你乃飞过嵩山三十六峰的一片云任风雨送入杳杳的钟声能不能忘机是另一回事就在那天下午访戴天山道上不遇的下午雨中的桃花不知流向何处去的下午,我终于看到你跃起抓住峰顶的那条飞瀑落入了滚滚而去的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