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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鸿门宴》
    沛公军霸上,未得与项羽相见。
    沛公左司马曹无伤使人言于项羽曰:
    “沛公欲王关中,使子婴为相,珍宝尽有之。
    ”项羽大怒曰:
    “旦日飨士卒,为击破沛公军!
    ”当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在新丰鸿门;
    沛公兵十万,在霸上。
    范增说项羽曰:
    “沛公居山东时,贪于财货,好美姬。
    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彩,此天子气也。
    急击勿失!
    ”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张良。
    张良是时从沛公,项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张良与俱去,曰:
    “毋从俱死也。
    ”张良曰:
    “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
    ”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惊,曰:
    “为之奈何?
    ”张良曰:
    “谁为大王此计者?
    ”曰:
    “鲰生说我曰:
    ‘距关,毋内诸侯,秦地可尽王也。
    ’故听之。
    ”良曰:
    “料大王士卒足以当项王乎?
    ”沛公默然,曰:
    “固不如也。
    且为之奈何?
    ”张良曰:
    “请往谓项伯,言沛公不敢背项王也。
    ”沛公曰:
    “君安与项伯有故?
    ”张良曰:
    “秦时与臣游,项伯杀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来告良。
    ”沛公曰:
    “孰与君少长?
    ”良曰:
    “长于臣。
    ”沛公曰:
    “君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张良出,要项伯。
    项伯即入见沛公。
    沛公奉卮酒为寿,约为婚姻,曰:
    “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
    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
    日夜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项伯许诺,谓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项王。
    ”沛公曰:
    “诺。
    ”于是项伯復夜去,至军中,具以沛公言报项王,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关中,公岂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击之,不义也。
    不如因善遇之。
    ”项王许诺。
      沛公旦日从百余骑来见项王,至鸿门,谢曰:
    “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復见将军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卻……”项王曰:
    “此沛公左司马曹无伤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
    ”项王即日因留沛公与饮。
    项王、项伯东向坐,亚父南向坐。
    亚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张良西向侍。
    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项王默然不应。
    范增起,出召项庄,谓曰:
    “君王为人不忍。
    若入前为寿,寿毕,请以剑舞,因击沛公于坐,杀之。
    不者,若属皆且为所虏。
    ”庄则入为寿。
    寿毕,曰:
    “君王与沛公饮,军中无以为乐,请以剑舞。
    ”项王曰:
    “诺。
    ”项庄拔剑起舞,项伯亦拔剑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庄不得击。
      于是张良至军门见樊哙。
    樊哙曰:
    “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
    “甚急!
    今者项庄拔剑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哙曰:
    “此迫矣!
    臣请入,与之同命。
    ”哙即带剑拥盾入军门。
    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视项王,头发上指,目眦尽裂。
    项王按剑而跽曰:
    “客何为者?
    ”张良曰:
    “沛公之参乘樊哙者也。
    ”项王曰:
    “壮士,赐之卮酒。
    ”则与斗卮酒。
    哙拜谢,起,立而饮之。
    项王曰:
    “赐之彘肩。
    ”则与一生彘肩。
    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
    项王曰:
    “壮士!
    能復饮乎?
    ”樊哙曰: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辞!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天下皆叛之。
    怀王与诸将约曰:
    ‘先破秦入咸阳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阳,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闭官室,还军霸上,以待大王来。
    故遣将守关者,备他盗出入与非常也。
    劳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赏,而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
    此亡秦之续耳,窃为大王不取也!
    ”项王未有以应,曰:
    “坐。
    ”樊哙从良坐。
      坐须臾,沛公起如厕,因招樊哙出。
    沛公已出,项王使都尉陈平召沛公。
    沛公曰:
    “今者出,未辞也,为之奈何?
    ”樊哙曰: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何辞为?
    ”于是遂去。
    乃令张良留谢。
    良问曰:
    “大王来何操?
    ”曰:
    “我持白璧一双,欲献项王,玉斗一双,欲与亚父。
    会其怒,不敢献。
    公为我献之。
    ”张良曰:
    “谨诺。
    ”当是时,项王军在鸿门下,沛公军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则置车骑,脱身独骑,与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等四人持剑盾步走,从郦山下,道芷阳间行。
    沛公谓张良曰:
    “从此道至吾军,不过二十里耳。
    度我至军中,公乃入。
    ”  沛公已去,间至军中。
    张良入谢,曰:
    “沛公不胜桮杓,不能辞。
    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
    ”项王曰:
    “沛公安在?
    ”良曰:
    “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项王则受璧,置之坐上。
    亚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剑撞而破之,曰:
    “唉!
    竖子不足与谋。
    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属今为之虏矣!
    ”  沛公至军,立诛杀曹无伤。
  • 《陈涉世家》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
    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
    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
    “苟富贵,无相忘。
    ”佣者笑而应曰:
    “若为佣耕,何富贵也?
    ”陈涉太息曰:
    “嗟乎!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   二世元年七月,发闾左适戍渔阳,九百人屯大泽乡。
    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
    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失期,法皆斩。
    陈胜﹑吴广乃谋曰: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等死,死国可乎?
    ”陈胜曰:
    “天下苦秦久矣。
    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
    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
    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
    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
    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
    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宜多应者。
    ”吴广以为然。
    乃行卜。
    卜者知其指意,曰:
    “足下事皆成,有功。
    然足下卜之鬼乎!
    ”陈胜﹑吴广喜,念鬼,曰:
    “此教我先威众耳。
    ”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zēng鱼腹中。
    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
    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
    “大楚兴,陈胜王。
    ”卒皆夜惊恐。
    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
    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众。
    尉果笞广。
    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
    陈胜佐之,并杀两尉。
    召令徒属曰:
    “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
    藉第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nìng有种乎!
    ”徒属皆曰:
    “敬受命。
    ”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
    袒右,称大楚。
    为坛而盟,祭以尉首。
    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
    攻大泽乡,收而攻蕲qí。
    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
    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陈,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
    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
    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
    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
    三老﹑豪杰皆曰:
    “将军身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jì,功宜为王。
    ”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
    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阳。
    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
    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葛婴至东城,立襄强为楚王。
    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
    至陈,陈王诛杀葛婴。
    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吴广围荥阳。
    李由为三川守,守荥阳,吴叔弗能下。
    陈王征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事春申君,自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
    行收兵至关,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军焉。
    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
    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
    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十余日。
    章邯击,大破之。
    周文自刭,军遂不战。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
    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
    柱国曰:
    “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立之。
    ”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赵兵,亟入关。
    赵王将相相与谋曰:
    “王王赵,非楚意也。
    楚已诛秦,必加兵於赵。
    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
    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
    若楚不胜秦,必重赵。
    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
    ”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
    “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
    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原将军立为燕王。
    ”韩广曰:
    “广母在赵,不可。
    ”燕人曰:
    “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
    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
    ”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
    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当此之时,诸将之徇地者,不可胜数。
    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杀狄令,自立为齐王,以齐反击周市。
    市军散,还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宁陵君咎为魏王。
    时咎在陈王所,不得之魏。
    魏地已定,欲相与立周市为魏王,周市不肯。
    使者五反,陈王乃立宁陵君咎为魏王,遣之国。
    周市卒为相。
      将军田臧等相与谋曰:
    “周章军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围荥阳城弗能下,秦军至,必大败。
    不如少遗兵,足以守荥阳,悉精兵迎秦军。
    今假王骄,不知兵权,不可与计,非诛之,事恐败。
    ”因相与矫王令以诛吴叔,献其首于陈王。
    陈王使使赐田臧楚令尹印,使为上将。
    田臧乃使诸将李归等守荥阳城,自以精兵西迎秦军于敖仓。
    与战,田臧死,军破。
    章邯进兵击李归等荥阳下,破之,李归等死。
      阳城人邓说将兵居郯,章邯别将击破之,邓说军散走陈。
    铚人伍徐将兵居许,章邯击破之,伍徐军皆散走陈。
    陈王诛邓说。
      陈王初立时,陵人秦嘉﹑铚人董譄﹑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将兵围东海守庆于郯。
    陈王闻,乃使武平君畔为将军,监郯下军。
    秦嘉不受命,嘉自立为大司马,恶属武平君。
    告军吏曰:
    “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听!
    ”因矫以王命杀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击陈,柱国房君死。
    章邯又进兵击陈西张贺军。
    陈王出监战,军破,张贺死。
      腊月,陈王之汝阴,还至下城父,其御庄贾杀以降秦。
    陈胜葬砀,谥曰隐王。
      陈王故涓人将军吕臣为仓头军,起新阳,攻陈下之,杀庄贾,复以陈为楚。
      初,陈王至陈,令铚人宋留将兵定南阳,入武关。
    留已徇南阳,闻陈王死,南阳复为秦。
    宋留不能入武关,乃东至新蔡,遇秦军,宋留以军降秦。
    秦传留至咸阳,车裂留以徇。
      秦嘉等闻陈王军破出走,乃立景驹为楚王,引兵之方与,欲击秦军定陶下。
    使公孙庆使齐王,欲与并力俱进。
    齐王曰:
    “闻陈王战败,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请而立王!
    ”公孙庆曰:
    “齐不请楚而立王,楚何故请齐而立王!
    且楚首事,当令于天下。
    ”田儋诛杀公孙庆。
      秦左右校复攻陈,下之。
    吕将军走,收兵复聚。
    鄱盗当阳君黥布之兵相收,复击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复以陈为楚。
    会项梁立怀王孙心为楚王。
      陈胜王凡六月。
    已为王,王陈。
    其故人尝与佣耕者闻之,之陈,扣宫门曰:
    “吾欲见涉。
    ”宫门令欲缚之。
    自辩数,乃置,不肯为通。
    陈王出,遮道而呼涉。
    陈王闻之,乃召见,载与俱归。
    入宫,见殿屋帷帐,客曰:
    “夥颐!
    涉之为王沉沉者!
    ”楚人谓多为伙,故天下传之,夥涉为王,由陈涉始。
    客出入愈益发舒,言陈王故情。
    或说陈王曰:
    “客愚无知,颛妄言,轻威。
    ”陈王斩之。
    诸陈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无亲陈王者。
    陈王以朱房为中正,胡武为司过,主司群臣。
    诸将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为忠。
    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辄自治之。
    陈王信用之。
    诸将以其故不亲附,此其所以败也。
      陈胜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高祖时为陈涉置守頉三十家砀,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
    地形险阻,所以为固也;
    兵革刑法,所以为治也。
    犹未足恃也。
    夫先王以仁义为本,而以固塞文法为枝叶,岂不然哉!
    吾闻贾生之称曰:
      “秦孝公据肴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当是时也,商君佐之,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
    外连衡而斗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因遗策,南取汉中,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
    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
    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
    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逡巡遁逃而不敢进。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
    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以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飘橹。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
      “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朴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
    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隳名城,杀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销锋鍉,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
    良将劲驽,守要害之处;
    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
    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贤,陶朱、猗顿之富。
    蹑足行伍之间,倔起阡陌之中,率罢散之卒,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
    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
    陈涉之位,非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
    锄耰棘矜,不铦于钩戟长铩也;
    适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
    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向时之士也。
    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
    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
    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势,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为家,肴函为宫。
    一夫作难而七庙隳,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
    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   【索隐述赞】天下匈匈,海内乏主,掎鹿争捷,瞻乌爰处。
    陈胜首事,厥号张楚。
    鬼怪是凭,鸿鹄自许。
    葛婴东下,周文西拒。
    始亲朱房,又任胡武。
    伙颐见杀,腹心不与。
    庄贾何人,反噬城父!
  • 《报任少卿书/报任安书》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
      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
    意气勤勤恳恳,若望仆不相师,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请略陈固陋。
    阙然久不报,幸勿为过。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固主上所戏弄,倡优所畜,流俗之所轻也。
    假令仆伏法受诛,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以异?
    而世又不与能死节者比,特以为智穷罪极,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树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传曰:
    “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节不可不勉励也。
    猛虎在深山,百兽震恐,及在槛阱之中,摇尾而求食,积威约之渐也。
    故士有画地为牢,势不可入;
    削木为吏,议不可对,定计于鲜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肤,受榜箠,幽于圜墙之中。
    当此之时,见狱吏则头枪地,视徒隶则心惕息。
    何者?
    积威约之势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谓强颜耳,曷足贵乎!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淮阴,王也,受械于陈;
    彭越、张敖,南向称孤,系狱具罪;
    绛侯诛诸吕,权倾五伯,囚于请室;
    魏其,大将也,衣赭衣、关三木;
    季布为朱家钳奴;
    灌夫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将相,声闻邻国,及罪至罔加,不能引决自裁,在尘埃之中。
    古今一体,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势也;
    强弱,形也。
    审矣,何足怪乎?
    夫人不能早自裁绳墨之外,以稍陵迟,至于鞭箠之间,乃欲引节,斯不亦远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为此也。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
    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
    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
    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此皆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且负下未易居,下流多谤议。
    仆以口语遇遭此祸,重为乡党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
    虽累百世,垢弥甚耳!
    是以肠一日而九回,居则忽忽若有所亡,出则不知其所如往。
    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
    身直为闺阁之臣,宁得自引深藏于岩穴邪!
    故且从俗浮沉,与时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贤进士,无乃与仆之私心剌谬乎?
    今虽欲自雕琢,曼辞以自饰,无益,于俗不信,适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书不能悉意,故略陈固陋。
      谨再拜。
  • 《屈原列传》
    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
    为楚怀王左徒。
    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
    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
    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
    王甚任之。
      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
    怀王使屈原造为宪令,屈平属草稿未定。
    上官大夫见而欲夺之,屈平不与,因谗之曰:
    “王使屈平为令,众莫不知。
    每一令出,平伐其功,曰以为‘非我莫能为也。
    ’”王怒而疏屈平。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既绌。
    其后秦欲伐齐,齐与楚从亲,惠王患之。
    乃令张仪佯去秦,厚币委质事楚,曰:
    “秦甚憎齐,齐与楚从亲,楚诚能绝齐,秦愿献商、於之地六百里。
    ”楚怀王贪而信张仪,遂绝齐,使使如秦受地。
    张仪诈之曰:
    “仪与王约六里,不闻六百里。
    ”楚使怒去,归告怀王。
    怀王怒,大兴师伐秦。
    秦发兵击之,大破楚师于丹、淅,斩首八万,虏楚将屈匄,遂取楚之汉中地。
    怀王乃悉发国中兵,以深入击秦,战于蓝田。
    魏闻之,袭楚至邓。
    楚兵惧,自秦归。
    而齐竟怒,不救楚,楚大困。
    明年,秦割汉中地与楚以和。
    楚王曰:
    “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
    ”张仪闻,乃曰:
    “以一仪而当汉中地,臣请往如楚。
    ”如楚,又因厚币用事者臣靳尚,而设诡辩于怀王之宠姬郑袖。
    怀王竟听郑袖,复释去张仪。
    是时屈原既疏,不复在位,使于齐,顾反,谏怀王曰:
    “何不杀张仪?
    ”怀王悔,追张仪,不及。
      其后,诸侯共击楚,大破之,杀其将唐眜。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
    怀王欲行,屈平曰:
    “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毋行。
    ”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
    “奈何绝秦欢!
    ”怀王卒行。
    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
    怀王怒,不听。
    亡走赵,赵不内。
    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
      长子顷襄王立,以其弟子兰为令尹。
    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
    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
    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
    其存君兴国,而欲反复之,一篇之中,三致志焉。
    然终无可奈何,故不可以反。
    卒以此见怀王之终不悟也。
      人君无愚智贤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为,举贤以自佐。
    然亡国破家相随属,而圣君治国累世而不见者,其所谓忠者不忠,而所谓贤者不贤也。
    怀王以不知忠臣之分,故内惑于郑袖,外欺于张仪,疏屈平而信上官大夫、令尹子兰,兵挫地削,亡其六郡,身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此不知人之祸也。
    《易》曰:
    “井渫不食,为我心恻,可以汲。
    王明,并受其福。
    ”王之不明,岂足福哉!
    令尹子兰闻之,大怒。
    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于顷襄王。
    顷襄王怒而迁之。
    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
    渔父见而问之曰:
    “子非三闾大夫欤?
    何故而至此?
    ”屈原曰:
    “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是以见放。
    ”渔父曰:
    “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举世皆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
    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啜其醨?
    何故怀瑾握瑜,而自令见放为?
    ”屈原曰:
    “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
    人又谁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宁赴常流而葬乎江鱼腹中耳。
    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温蠖乎?
    ”乃作《怀沙》之赋。
    于是怀石,遂自投汨罗以死。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
    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其后楚日以削,数十年竟为秦所灭。
    自屈原沉汨罗后百有馀年,汉有贾生,为长沙王太傅。
    过湘水,投书以吊屈原。
      太史公曰: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
    适长沙,过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
    及见贾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
    读《鵩鸟赋》,同死生,轻去就,又爽然自失矣。
  • 《廉颇蔺相如列传(节选)》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
    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蔺相如者,赵人也。
    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赵惠文王时,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闻之,使人遗赵王书,愿以十五城请易璧。
    赵王与大将军廉颇诸大臣谋:
    欲予秦,秦城城恐不可得,徒见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来。
    计未定,求人可使报秦者,未得。
      宦者令缪贤曰:
    “臣舍人蔺相如可使。
    ”王问:
    “何以知之?
    ”对曰:
    “臣尝有罪,窃计欲亡走燕。
    臣舍人相如目臣曰:
    ‘君何以知燕王?
    ’臣语曰,臣尝从大王与燕王会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结友’,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谓臣曰:
    ‘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
    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质请罪,则幸得脱矣。
    ’臣从其计,大王亦幸赦臣。
    臣窃以为其人勇士,有智谋,宜可使。
    ”  于是王召见,问蔺相如曰:
    “秦王以十五城请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
    “秦强而赵弱,不可不许。
    ”王曰:
    “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
    “秦以城求璧而赵不许,曲在赵;
    赵予璧而秦不予赵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宁许以负秦曲。
    ”王曰:
    “谁可使者?
    ”相如曰:
    “王必无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赵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台见相如。
    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万岁。
    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乃前曰:
    “璧有瑕,请指示王。
    ”王授璧。
    相如因持譬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
    “大王欲得璧,使人发书至赵王,赵王悉召群臣议,皆曰:
    ‘秦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偿城恐不可得。
    ’议不欲予秦璧,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大国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强秦之欢,不可。
    于是赵王乃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书于庭。
    何者?
    严大国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见臣列观,礼节甚据,得璧,传之美人,以戏弄臣。
    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
    ”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
      相如度秦王特以诈佯为予赵城,实不可得,乃谓秦王曰:
    “和氏璧,天下所共传宝也,赵王恐,不敢不献。
    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
    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设九宾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遂许斋王日,舍相如广成传舍。
      相如度秦王虽斋,决负约不偿城,乃使其从者衣褐,怀其璧,从径道亡,归璧于赵。
      秦王斋五日后,乃设九宾礼于廷,引赵使者蔺相如。
    相如至,谓秦王曰:
    ”秦自缪公以来二十余君,未尝有坚明约束者也。
    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间至赵矣。
    且秦强而赵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赵,赵立奉璧来。
    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都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当诛,臣请就汤镬。
    唯大王与群臣孰计议之。
    ”  秦王与群臣相视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
    “今杀相如,终不能得璧也,而绝秦赵之欢。
    不如因而厚遇之,使归赵。
    赵王岂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见相如,毕礼而归之。
      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大夫,使不辱于诸侯,拜相如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赵,赵亦终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赵,拔石城。
    明年复攻赵,杀二万人。
    秦王使使者告赵王,欲与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
    赵王畏秦,欲毋行。
    廉颇蔺相如计曰:
    “王不行,示赵弱且怯也。
    ”赵王遂行。
    相如从。
    廉颇送至境,与王决曰:
    “王行,度道里会遇之礼毕,还,不过三十日。
    三十日不还,则请立太子为王,以绝秦望。
    ”王许之。
    遂与秦王会渑池。
      秦王饮酒酣,曰:
    “寡人窃闻赵王好音,请秦瑟。
    ”赵王鼓瑟。
    秦御史前书曰:
    “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饮,令赵王鼓瑟。
    ”蔺相如前曰:
    “赵王窃闻秦王善为秦声,请奉盆缻秦王,以相娱乐。
    ”秦王怒,不许。
    于是相如前进缻,因跪请秦王。
    秦王不肯击缻。
    相如曰:
    “五步之内,相如请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张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怿,为一击缻。
    相如顾召赵御史书曰:
    “某年月日,秦王为赵王击缻。
    ”秦之群臣曰:
    “请以赵十五城为秦王寿。
    ”蔺相如亦曰:
    “请以秦之咸阳为赵王寿。
    ”  秦王竟酒,终不能加胜于赵。
    赵亦盛设兵以待秦,秦不敢动。
      既罢,归国,以相如功大,拜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
      廉颇曰:
    “我为赵将,有攻城野战之大功,而蔺相如徒以口舌为劳,而位居我上。
    且相如素贱人,吾羞,不忍为之下!
    ”宣言曰:
    “我见相如,必辱之。
    ”相如闻,不肯与会。
    相如每朝时,常称病,不欲与廉颇争列。
    已而相如出,望见廉颇,相如引车避匿。
      于是舍人相与谏曰:
    “臣所以去亲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义也。
    今君与廉颇同列,廉君宣恶言,而君畏匿之,恐惧殊甚。
    且庸人尚羞之,况于将相乎!
    臣等不肖,请辞去。
    ”蔺相如固止之,曰:
    “公之视廉将军孰与秦王?
    ”曰:
    “不若也。
    ”相如曰:
    “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
    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
    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
    今两虎共斗,其势不俱生。
    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  廉颇闻之,肉袒负荆,因宾客至蔺相如门谢罪,曰:
    “鄙贱之人,不知将军宽之至此也!
    ”  卒相与欢,为刎颈之交。
  • 《伯夷列传》
    夫学者载籍极博。
    尤考信于六艺。
    《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
    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
    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
    而说者曰:
    “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
    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
    ”此何以称焉?
    太史公曰:
    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
    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
    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
    “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
    ”“求仁得仁,又何怨乎?
    ”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
    其传曰:
    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
    父欲立叔齐。
    及父卒,叔齐让伯夷。
    伯夷曰:
    “父命也。
    ”遂逃去。
    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
    国人立其中子。
    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
    ”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
    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
    “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
    以臣弑君,可谓仁乎?
    ”左右欲兵之。
    太公曰:
    “此义人也。
    ”扶而去之。
    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
    于嗟徂兮,命之衰矣。
    ”遂饿死于首阳山。
    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
    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
    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
    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
    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
    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
    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
    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
    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
    “道不同,不相为谋。
    ”亦各从其志也。
    故曰:
    “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
    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
    ”举世混浊,清士乃见。
    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
    ”贾子曰:
    “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
    ”同明相照,同类相求。
    “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
    ”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
    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
    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湮灭而不称,悲夫。
    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 《细柳营》
      文帝之后六年,匈奴大入边。
    乃以宗正刘礼为将军,军霸上;
    祝兹侯徐厉为将军,军棘门;
    以河内守亚夫为将军,军细柳,以备胡。
      上自劳军。
    至霸上及棘门军,直驰入,将以下骑送迎。
    已而之细柳军,军士吏被甲,锐兵刃,彀弓弩,持满。
    天子先驱至,不得入。
    先驱曰:
    “天子且至!
    ”军门都尉曰:
    “将军令曰:
    ‘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
    ’”居无何,上至,又不得入。
    于是上乃使使持节诏将军:
    “吾欲入劳军。
    ”亚夫乃传言开壁门。
    壁门士吏谓从属车骑曰:
    “将军约,军中不得驱驰。
    ”于是天子乃按辔徐行。
    至营,将军亚夫持兵揖曰:
    “介胄之士不拜,请以军礼见。
    ”天子为动,改容式车,使人称谢:
    “皇帝敬劳将军。
    ”成礼而去。
      既出军门,群臣皆惊。
    文帝曰:
    “嗟呼,此真将军矣!
    曩者霸上、棘门军,若儿戏耳,其将固可袭而虏也。
    至于亚夫,可得而犯邪?
    ”称善者久之。
  • 《滑稽列传》
    孔子曰:
    “六艺于治一也。
    《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太史公曰:
    “天道恢恢,岂不大哉!
    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
      淳于髡者,齐之赘婿也。
    长不满七尺,滑稽多辩,数使诸侯,未尝屈辱。
    齐威王之时喜隐,好为淫乐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
    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
    淳于髡说之以隐曰:
    “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呜,王知此鸟何也?
    ”王曰:
    “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是乃朝诸县令长七十二人,赏一人,诛一人,奋兵而出。
    诸侯振惊,皆还齐侵地。
    威行三十六年。
    语在《田完世家》中。
      威王八年,楚大发兵加齐。
    齐王使淳于髡之赵请救兵,赍金百斤,车马十驷。
    淳于髡仰天大笑,冠缨索绝。
    王曰:
    “先生少之乎?
    ”髡曰:
    “何敢!
    ”王曰:
    “笑岂有说乎?
    ”髡曰:
    “今者臣从东方来,见道旁有禳田者,操一豚蹄,酒一盂,祝曰:
    ‘瓯窭满篝,污邪满车,五谷蕃熟,穰穰满家。
    ’臣见其所持者狭而所欲者奢,故笑之。
    ”于是齐威王乃益赍黄金千溢,白璧十双,车马百驷。
    髡辞而行,至赵。
    赵王与之精兵十万,革车千乘。
    楚闻之,夜引兵而去。
      威王大悦,置酒后宫,召髡赐之酒。
    问曰:
    “先生能饮几何而醉?
    ”对曰:
    “臣饮一斗亦醉,一石亦醉。
    ”威王曰:
    “先生饮一斗而醉,恶能饮一石哉!
    其说可得闻乎?
    ”髡曰:
    “赐酒大王之前,执法在傍,御史在后,髡恐惧俯伏而饮,不过一斗径醉矣。
    若亲有严客,髡帣韝鞠,侍酒于前,时赐馀沥,奉觞上寿,数起,饮不过二斗径醉矣。
    若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覩,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径醉矣。
    若乃州闾之会,男女杂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壶,相引为曹,握手无罚,目眙不禁,前有堕珥,后有遗簪,髡窃乐此,饮可八斗而醉二三。
    日暮酒阑,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错,杯盘狼藉,堂上烛灭,主人留髡而送客。
    罗襦襟解,微闻芗泽,当此之时,髡心最欢,能饮一石。
    故曰酒极则乱,乐极则悲,万事尽然。
    ”言不可极,极之而衰,以讽谏焉。
    齐王曰:
    “善。
    ”乃罢长夜之饮,为髡为诸侯主客。
    宗室置酒,髡尝在侧。
  • 《货殖列传序》
    老子曰:
    “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
    ”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
      太史公曰:
    夫神农以前,吾不知已。
    至若《诗》、《书》所述虞、夏以来,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势能之荣。
    使俗之渐民久矣,虽户说以眇论,终不能化。
    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
      夫山西饶材、竹、旄、玉石,山东多鱼、盐、漆、丝、声色,江南出棻、梓、姜、桂、金、锡、连、丹沙、犀、玳瑁、珠玑、齿、革,龙门、碣石北多马、牛、羊、旃、裘、筋、角;
    铜、铁则千里往往山出置。
    此其大较也。
    皆中国人民所喜好,谣俗被服饮食奉生送死之具也。
    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
    此宁有政教发征期会哉?
    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
    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
    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
      《周书》曰:
    “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
    ”财匮少而山泽不辟矣。
    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
    原大则饶,原小则鲜。
    上则富国,下则富家。
    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余,拙者不足。
    故太公望封于营丘,地潟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则人物归之,繦至而辐凑。
    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闲敛袂而往朝焉。
    其后齐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则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
    而管氏亦有三归,位在陪臣,富于列国之君。
    是以齐富强至于威宣也。
      故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礼生于有而废于无。
    故君子富,好行其德;
    小人富,以适其力。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
    富者得执益彰,失执则客无所之,以而不乐。
    夷狄益甚。
    谚曰:
    “千金之子,不死于市。
    ”此非空言也。
    故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 《项羽本纪赞》
    太史公曰:
    吾闻之周生曰:
    “舜目盖重瞳子。
    ”又闻项羽亦重瞳子。
    羽岂其苗裔邪?
    何兴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
    然羽非有尺寸,乘势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
    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 《孔子世家赞》
    太史公曰:
    《诗》有之: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然心乡往之。
    余读孔氏书,想见其为人。
    适鲁,观仲尼庙堂车服礼器,诸生以时习礼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
    天下君王至于贤人众矣,当时则荣,没则已焉。
    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
    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
  • 《管晏列传》
      管仲夷吾者,颍上人也。
    少时常与鲍叔牙游,鲍叔知其贤。
    管仲贫困,常欺鲍叔,鲍叔终善遇之,不以为言。
    已而鲍叔事齐公子小白,管仲事公子纠。
    及小白立为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
    鲍叔遂进管仲。
    管仲既用,任政于齐,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
      管仲曰:
    “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
    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
    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遇时。
    吾尝三战三走,鲍叔不以我怯,知我有老母也。
    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  鲍叔既进管仲,以身下之。
    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者十余世,常为名大夫。
    天下不多管仲之贤而多鲍叔能知人也。
    管仲  既任政相齐,以区区之齐在海滨,通货积财,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
    故其称曰: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
    四维不张,国乃灭亡。
    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故论卑而易行。
    俗之所欲,因而予之;
    俗之所否,因而去之。
      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
    贵轻重,慎权衡。
    桓公实怒少姬,南袭蔡,管仲因而伐楚,责包茅不入贡于周室。
    桓公实北征山戎,而管仲因而令燕修召公之政。
    于柯之会,桓公欲背曹沫之约,管仲因而信之,诸侯由是归齐。
    故曰:
    “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
    ”  管仲富拟于公室,有三归、反坫,齐人不以为侈。
    管仲卒,齐国遵其政,常强于诸侯。
    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
    晏子  晏平仲婴者,莱之夷维人也。
    事齐灵公、庄公、景公,以节俭力行重于齐。
    既相齐,食不重肉,妾不衣帛。
    其在朝,君语及之,即危言;
    语不及之,即危行。
    国有道,即顺命;
    无道,即衡命。
    以此三世显名于诸侯。
      越石父贤,在缧绁中。
    晏子出,遭之涂,解左骖赎之,载归。
    弗谢,入闺。
    久之,越石父请绝。
    晏子惧然,摄衣冠谢曰:
    “婴虽不仁,免子于缌何子求绝之速也?
    ”石父曰:
    “不然。
    吾闻君子诎于不知己而信于知己者。
    方吾在缧绁中,彼不知我也。
    夫子既已感寤而赎我,是知己;
    知己而无礼,固不如在缧绁之中。
    ”晏子于是延入为上客。
      为齐相,出,其御之妻从门闲而窥其夫。
    其夫为相御,拥大盖,策驷马,意气扬扬甚自得也。
    既而归,其妻请去。
    夫问其故。
    妻曰:
    “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
    今者妾观其出,志念深矣,常有以自下者。
    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御,然子之意自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
    ”其后夫自抑损。
    晏子怪而问之,御以实对。
    晏子荐以为大夫。
      太史公曰:
    吾读管氏牧民、山高、乘马、轻重、九府,及晏子春秋,详哉其言之也。
    既见其著书,欲观其行事,故次其传。
    至其书,世多有之,是以不论,论其轶事。
      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
    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
    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
    岂管仲之谓乎?
      方晏子伏庄公尸哭之,成礼然后去,岂所谓“见义不为无勇”者邪?
    至其谏说,犯君之颜,此所谓“进思尽忠,退思补过”者哉!
    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
  • 《外戚世家序》
    自古受命帝王及继体守文之君,非独内德茂也,盖亦有外戚之助焉。
    夏之兴也以涂山,而桀之放也以末喜。
    殷之兴也以有娀,纣之杀也嬖妲己。
    周之兴也以姜原及大任,而幽王之禽也淫于褒姒。
    故《易》基《乾》《坤》,《诗》始《关雎》,《书》美釐降,《春秋》讥不亲迎。
    夫妇之际,人道之大伦也。
    礼之用,唯婚姻为兢兢。
    夫乐调而四时和,阴阳之变,万物之统也。
    可不慎与?
    人能弘道,无如命何。
    甚哉,妃匹之爱,君不能得之于臣,父不能得之于子,况卑不乎!
    即欢合矣,或不能成子姓;
    能成子姓矣,或不能要终:
    岂非命也哉?
    孔子罕称命,盖难言之也。
    非通幽明,恶能识乎性命哉?
  • 《高祖功臣侯者年表》
    正义高祖初定天下,表明有功之臣而侯之,若萧、曹等。
    太史公曰:
    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
    封爵之誓曰:
    “使河如带,泰山若厉,国以永宁,爰及苗裔。
    ”始未尝不欲固其根本,而枝叶稍陵夷衰微也。
      余读高祖侯功臣,察其首封,所以失之者,曰:
    异哉新闻!
    《书》曰“协和万国”,迁于夏、商,或数千岁。
    盖周封八百,幽、厉之后,见于《春秋》。
    《尚书》有唐虞之侯伯,历三代千有余载,自全以蕃卫天子,岂非笃于仁义、奉上法哉?
    汉兴,功臣受封者百有余人。
    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
    后数世,民咸归乡里,户益息,萧、曹、绛、灌之属或至四万,小侯自倍,富厚如之。
    子孙骄溢,忘其先,淫嬖。
    至太初,百年之间,见侯五,余皆坐法陨命亡国,丰耗矣。
    罔亦少密焉,然皆身无兢兢于当世之禁云。
      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也,未必尽同。
    帝王者各殊礼而异务,要以成功为统纪,岂可绲乎?
    观所以得尊宠及所以废辱,亦当世得失之林也,何必旧闻?
    于是谨其终始,表见其文,颇有所不尽本末,著其明,疑者阙之。
    后有君子,欲推而列之,得以览焉。
  • 《五帝本纪赞》
      太史公曰:
    学者多称五帝,尚矣。
    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
    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
    余尝西至空桐,北过涿鹿,东渐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
    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
    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弟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
    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於他说。
    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
  • 《游侠列传序》
    韩子曰: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
    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于《春秋》,固无可言者。
    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
    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
    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
    羞伐其德。
    盖亦有足多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
    太史公曰:
    昔者虞舜窘于井廪,伊尹负于鼎俎,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
    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
    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鄙人有言曰:
    “何知仁义,已享其利者为有德。
    ”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
    跖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
    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侯之门,仁义存。
    ”非虚言也。
    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浮沉而取荣名哉!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
    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
    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
    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
    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
    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
    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
    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声施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
    然儒、墨皆排摈不载。
    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
    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
    名不虚立,士不虚附。
    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
    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豪暴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 《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曰:
    “先人有言:
    ‘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
    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
    ’”意在斯乎!
    意在斯乎!
    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
    “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
    太史公曰:
    “余闻董生曰:
    ‘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子,大夫雍之。
    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
    ’子曰:
    ‘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弊起废,王道之大者也。
    《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
    《书》记先王之事,。
    故长于政;
    《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辨是非,故长于治人。
    是故《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
    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
    《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
    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
    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
    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
    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
    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
    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
    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
    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而不敢辞。
    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夫君不君则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
    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
    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
    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
    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
    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  壶遂曰:
    “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
    今夫子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  太史公曰:
    “唯唯,否否,不然。
    余闻之先人曰:
    ‘伏羲至纯厚,作《易》八卦。
    尧舜之盛,《尚书》载之,礼乐作焉。
    汤武之隆,诗人歌之。
    《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
    ’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
    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
    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
    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
    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
    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谬矣。
    ”  于是论次其文。
    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
    乃喟然而叹曰:
    “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毁不用矣!
    ”退而深惟曰: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
    孔子厄陈、蔡,作《春秋》;
    屈原放逐,著《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而论兵法;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自黄帝始。
  • 《秦楚之际月表》
    太史公读秦楚之际,曰:
    初作难,发于陈涉;
    虐戾灭秦自项氏;
    拨乱诛暴,平定海内,卒践帝祚,成于汉家。
    五年之间,号令三嬗,自生民以来,未始有受命若斯之亟也!
      昔虞、夏之兴,积善累功数十年,德洽百姓,摄行政事,考之于天,然后在位。
    汤、武之王,乃由契、后稷,修仁行义十余世,不期而会孟津八百诸侯,犹以为未可,其后乃放弑。
    秦起襄公,章于文、缪,献、孝之后,稍以蚕食六国,百有余载,至始皇乃能并冠带之伦。
    以德若彼,用力如此,盖一统若斯之难也!
      秦既称帝,患兵革不休,以有诸侯也,于是无尺土之封,堕坏名城,销锋镝,锄豪杰,维万世之安。
    然王迹之兴,起于闾巷,合从讨伐,轶于三代。
    乡秦之禁,适足以资贤者为驱除难耳,故奋发其所为天下雄,安在无土不王?
    此乃传之所谓大圣乎?
    岂非天哉?
    岂非天哉?
    非大圣孰能当此受命而帝者乎?
  • 《酷吏列传序》
    孔子曰:
    “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
    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老氏称: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
    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
    ”“法令滋章,盗贼多有。
    ”太史公曰:
    信哉是言也!
    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
    昔天下之网尝密矣然奸伪萌起,其极也,上下相遁,至于不振当是之时,吏治若救火扬沸,非武健严酷,恶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言道德者,溺其职矣。
    故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下士闻道大笑之”。
    非虚言也。
    汉兴,破觚而为圜,斫雕而为朴,网漏于吞舟之鱼,而吏治,不至于奸,黎民艾安。
    由是观之,在彼不在此。
  • 《报任安书(节选)》
    古者富贵而名摩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
    盖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赋《离骚》;
    左丘失明,厥有《国语》;
    孙子膑脚,《兵法》修列;
    不韦迁蜀,世传《吕览》;
    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
    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
    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
    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
    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 《项羽之死》
    项王军壁垓下,兵少食尽,汉军及诸侯兵围之数重。
    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王乃大惊曰:
    “汉皆已得楚乎?
    是何楚人之多也!
    ”项王则夜起,饮帐中。
    有美人名虞,常幸从;
    骏马名骓,常骑之。
    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歌数阕,美人和之。
    项王泣数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视。
    于是项王乃上马骑,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直夜溃围南出,驰走。
    平明,汉军乃觉之,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
    项王渡淮,骑能属者百余人耳。
    项王至阴陵,迷失道,问一田父,田父绐曰“左”。
    左,乃陷大泽中。
    以故汉追及之。
    项王乃复引兵而东,至东城,乃有二十八骑。
    汉骑追者数千人。
    项王自度不得脱。
    谓其骑曰: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七十余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霸有天下。
    然今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必三胜之,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令诸君知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乃分其骑以为四队,四向。
    汉军围之数重。
    项王谓其骑曰:
    “吾为公取彼一将。
    ”令四面骑驰下,期山东为三处。
    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靡,遂斩汉一将。
    是时,赤泉侯为骑将,追项王,项王瞋目而叱之,赤泉侯人马俱惊,辟易数里。
    与其骑会为三处。
    汉军不知项王所在,乃分军为三,复围之。
    项王乃驰,复斩汉一都尉,杀数十百人,复聚其骑,亡其两骑耳。
    乃谓其骑曰:
    “何如?
    ”骑皆伏曰:
    “如大王言。
    ”于是项王乃欲东渡乌江。
    乌江亭长檥船待,谓项王曰: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
    愿大王急渡。
    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项王笑曰:
    “天之亡我,我何渡为!
    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
    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
    ”乃谓亭长曰:
    “吾知公长者。
    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
    ”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
    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
    项王身亦被十余创。
    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
    “若非吾故人乎?
    ”马童面之,指王翳曰:
    “此项王也。
    ”项王乃曰:
    “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
    ”乃自刎而死。
    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
    最其后,郎中骑杨喜,骑司马吕马童,郎中吕胜、杨武各得其一体。
  • 《屈原列传(节选)》
    屈平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
    “离骚”者,犹离忧也。
    夫天者,人之始也;
    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
    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
    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
    《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
    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上称帝喾,下道齐桓,中述汤、武,以刺世事。
    明道德之广崇,治乱之条贯,靡不毕见。
    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
    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
    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
    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 《魏公子列传》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异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睢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破魏华阳下军,走芒卯。
    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而北境传举烽,言“赵寇至,且入界”。
    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
    公子止王曰:
    “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
    ”复博如故。
    王恐,心不在博。
    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
    “赵王猎耳,非为寇也。
    ”魏王大惊,曰:
    “公子何以知之?
    ”公子曰:
    “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
    ”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
    “臣脩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
    “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巿,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
    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巿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
    “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抱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然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巿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巿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
    “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
    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
    “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
    “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
    “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
    “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
    “臣固知公子之还也。
    ”曰:
    “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
    “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
    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
    侯生曰:
    “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
    “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
    “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
    “臣宜从,老不能。
    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
    “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
    “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
    “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赵孝成王德公子之矫夺晋鄙兵而存赵,乃与平原君计,以五城封公子。
    公子闻之,意骄矜而有自功之色。
    客有说公子曰:
    “物有不可忘,或有不可不忘。
    夫人有德于公子,公子不可忘也;
    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也。
    且矫魏王令,夺晋鄙兵以救赵,于赵则有功矣,于魏则未为忠臣也。
    公子乃自骄而功之,窃为公子不取也。
    ”于是公子立自责,似若无所容者。
    赵王埽除自迎,执主人之礼,引公子就西阶。
    公子侧行辞让,从东阶上。
    自言罪过,以负于魏,无功于赵。
    赵王侍酒至暮,口不忍献五城,以公子退让也。
    公子竟留赵。
    赵王以鄗为公子汤沐邑,魏亦复以信陵奉公子。
    公子留赵。
    公子闻赵有处士毛公藏于博徒,薛公藏于卖浆家,公子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
    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此两人游,甚欢。
    平原君闻之,谓其夫人曰:
    “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
    ”夫人以告公子。
    公子乃谢夫人去,曰:
    “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
    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
    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
    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
    ”乃装为去。
    夫人具以语平原君。
    平原君乃免冠谢,固留公子。
    平原君门下闻之,半去平原君归公子,天下士复往归公子,公子倾平原君客。
    公子留赵十年不归。
    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东伐魏。
    魏王患之,使使往请公子。
    公子恐其怒之,乃诫门下:
    “有敢为魏王使通者,死。
    ”宾客皆背魏之赵,莫敢劝公子归。
    毛公、薛公两人往见公子曰:
    “公子所以重于赵,名闻诸侯者,徒以有魏也。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庙,公子当何面目立天下乎?
    ”语未及卒,公子立变色,告车趣驾归救魏。
    魏王见公子,相与泣,而以上将军印授公子,公子遂将。
    魏安釐王三十年,公子使使遍告诸侯。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
    公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
    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之客进兵法,公子皆名之,故世俗称魏公子兵法。
    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客,令毁公子于魏王曰:
    “公子亡在外十年矣,今为魏将,诸侯将皆属,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
    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
    ”秦数使反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未也。
    魏王日闻其毁,不能不信,后果使人代公子将。
    公子自知再以毁废,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
    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
    其岁,魏安釐王亦薨。
    秦闻公子死,使蒙骜攻魏,拔二十城,初置东郡。
    其后秦稍蚕食魏,十八岁而虏魏王,屠大梁。
    高祖始微少时,数闻公子贤。
    及即天子位,每过大梁,常祠公子。
    高祖十二年,从击黥布还,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
    太史公曰:
    吾过大梁之墟,求问其所谓夷门。
    夷门者,城之东门也。
    天下诸公子亦有喜士者矣,然信陵君之接岩穴隐者,不耻下交,有以也。
    名冠诸侯,不虚耳。
    高祖每过之而令民奉祠不绝也。
  • 《信陵君窃符救赵》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少子,而魏安釐王王母弟也。
    昭王薨,安釐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
    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
    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余年。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
    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之。
    不肯受,曰:
    “臣修身洁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
    ”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
    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自迎夷门侯生。
    侯生摄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
    公子执辔愈恭。
    侯生又谓公子曰:
    “臣有客在市屠中,原枉车骑过之。
    ”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
    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
    市人皆观公子执辔。
    从骑皆窃骂侯生。
    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
    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宾客皆惊。
    酒酣,公子起,为寿侯生前。
    侯生因谓公子曰:
    “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
    嬴乃夷门报关者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
    嬴欲就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
    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
    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
    “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
    ”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
    公子怪之。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
    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语魏。
    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
    “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赵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
    ”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魏公子曰:
    “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
    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
    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
    ”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辨士说王万端。
    魏王畏秦。
    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
    辞决而行,侯生曰:
    “公子勉之矣!
    老臣不能从。
    ”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
    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
    ”复引车还,问侯生。
    侯生笑曰:
    “臣故知公子之还也。
    ”曰:
    “公子喜士,名闻天下。
    今有难,无他端,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
    尚安事客?
    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
    ”公子再拜,因问。
    侯生乃屏人间语曰:
    “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
    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
    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
    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
    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也。
    ”公子从其计,请如姬。
    如姬果盗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
    “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
    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
    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
    晋鄙听,大善;
    不听,可使击之。
    于是公子泣生曰:
    “公子畏死邪?
    何泣也?
    ”公子曰:
    “晋鄙嚄唶宿将,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
    ”于是公子请朱亥。
    朱亥笑曰:
    “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
    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也。
    ”遂与公子俱。
    公子过谢侯生。
    侯生曰:
    “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公子。
    ”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
    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
    “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
    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
    ”欲无听。
    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公子遂将晋鄙军。
    勒兵,下令军中曰:
    “父子俱在军中,父归。
    兄弟俱在军中,兄归。
    独子无兄弟,归养。
    ”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
    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
    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栏矢为公子先引。
    赵王再拜曰:
    “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
    魏王怒公子之盗其兵符,矫杀晋鄙,公子亦自知也。
    已却秦存赵,使将将其军归魏,而公子独与客留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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