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诗人中,元稹和白居易是一对好朋友,他们并没有共同经营一项事业,更不是邻居,他们却彼此书信,相交盛欢。
我们常常在白居易给别人的诗中看到一些有内容的事,譬如叹刘禹锡“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叹他受委屈了,才华横溢却受苦多年;譬如寄杨万州,“胡麻饼样学京都,面脆油香新出炉。寄与饥馋杨大使,尝看得似辅兴无。”是夸赞这饼香,你看看好不好吃;譬如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是给他讲新酿的酒有多可爱,邀他雪天来喝。
这些寄人的诗里,都说了实事。但元稹是特别的,尤其是面对元稹。每一个生活场景,白居易都会想到他。但提起笔,却又除了寓情于景,互诉衷肠,再也容不下别的事了。
下雨了,给他寄诗:
不堪红叶青苔地,又是凉风暮雨天。
过年了,给他寄诗:
共惜盛时辞阙下,同嗟除夜在江南。
吃不饱了,给他寄诗:
畬田涩米不耕锄,旱地荒园少菜蔬。
山石榴花开了,给他寄诗:
忆君不见坐销落,日西风起红纷纷。
过上巳节,给他寄诗:
忽忆同为校书日,每年同醉是今朝。
彻夜读他的诗,给他寄诗:
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
和朋友在一起时也思念他,给他寄诗:
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
白居易这样时时刻刻想着元稹,连他自己都在《忆元九》中自嘲,“近来文卷里,半是忆君诗。”
白居易与元稹都是在浊世里洁身自好,也因此于世难容,仕途多舛,“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用笼鸟和槛猿来形容,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愫。
所以当槛猿已死,笼鸟还在,叫人怎么不悲伤?走遍天涯海角,也不会再有你的诗了,我已写了厚厚的一摞信,却无处可寄。
元稹离世九年了,69岁的白居易还总是梦到他,遂写下了这首《梦微之》: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锁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
“夜来携手梦同游,晨起盈巾泪莫收”。梦中二人携手同游,可是梦总会醒来的时候,泪水打湿了绢帕,老泪纵横也无心擦拭,此时白居易已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他想到了元稹当年还和过他的一首诗,诗中有这么两句:“我今因病魂颠倒,惟梦闲人不梦君”。确实,生时不能相见,梦见还可以慰藉相思,梦不见是悲痛的。可是,死后故人梦更是痛彻心扉。明知此生不能再见,却又一遍遍回忆着逝去的时光,每每回忆一次,都是一遍强过一遍的无奈忧伤。死亡,切断了所有一切可能的念想。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阳宿草八回秋”。时间蹉跎了芳华,元稹死后,白居易也不得安生,只是淡漠地看着长安城的草生草长。元稹与白居易一别已是九年,还会有好几个九年,直到自己身赴黄泉。而自己的生老病死,已经没有了元稹的参与。
“君埋泉下泥锁骨,我寄人间雪满头”。诗人写下这首诗时,身边不是缺乏朋友,亦不是敌人泛滥。诗人遇到了李商隐,诗人的这份思友之情才愈显得弥足珍贵。
“阿卫韩郎相次去,夜台茫昧得知不”。高寿的诗人目睹了后辈们的离去。一方面,活着的人想要知道死去的人的情况,另一方面,活着的人总是念念不忘地将人世间的新鲜事儿祷告给死者,纵然知道是徒劳,还是怀着这份希望。诗人看着去者已去经年,而来者亦已成去者,这是很大的内心荒凉。
生死离别,诗人道尽了所有苦楚,有着这样深厚的一段友谊,他们都是幸福的。人生难得牵挂,难得知己,他们让世界更有意义,让我们也值得歌颂。